在苏州城头,立着一大群观战的人。这些人都是应满清贝勒勒克德浑所邀,到省城福州议降招抚的各地名绅望族,领首之人是一个年届四旬的中年人。只见他体格魁梧,长相英伟,神情之中有一种自以为然的顾盼自雄之色,只是那刚剃的秃头上,顶着一条细细的鼠尾辫子,却是显得分外的滑稽。他眼望着城下对垒的两军,正如大都数人一样,神色极为复杂难明。
他就是当今闽海的主人,郑芝龙。
称他为闽海之主,无论是在闽省内陆,还是东南海上,郑芝龙当得上主人之称。
回顾这个闽海之主的一生,不乏有不凡之处。他年轻时曾游历澳门、日本、马尼拉等地,不光精通海上贸易,也是心狠手辣的海盗。他甚至在长崎参加了颜思齐意图推翻幕府殖民日本岛的计划。计划失败之后,郑芝龙流窜台湾,是当时台湾岛的第一批开拓者。他具有语言天赋,精通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三国语言,算是个大明时代杰出的外贸人才,在西班牙与荷兰人的矛盾中游刃有余,而且一直扩充自己的势力。
身为活跃在台湾海峡的大海盗,郑芝龙接受了明朝福建巡抚熊文灿的招安,摇身一变,诏授海防游击,任“五虎游击将军”,镇守闽海。后来,他又在料罗湾海战中击败盘踞在台湾的荷兰人,自此他的海盗集团垄断了东南亚的贸易,家资富可敌国。
初到福州城时,郑芝龙受到勒克德浑最为隆重的欢迎。他见识过传言中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满清铁骑。以他看来,这些来自关外的满清骑士,着实彪悍,凶悍,个个如狼似虎,其严正的军容绝非明军可以匹敌。这些关外悍士入关以来的势如破竹,绝非侥幸。他也为自己明智的选择而自得。
当他与随军作南的儿子郑森见面时,只见昔日英气勃勃的儿子如今已是憔悴之极,但仍然质疑他的决定:“闽粤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驰驱。若凭高恃险,设伏以御,虽有百万,恐一旦亦难飞过。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开海道,兴贩各港,以足其饷,然后选将练兵,号召天下,进取不难矣。”
但郑芝龙决意降清,认为稚子不足相谋。
而且作为中国海洋势力的代表人,郑芝龙是个纯粹的商人,无论大陆当局是明朝,还是清朝,对于他来说,都只是个合作者而已。
经验告诉他,身为商人,逆势而行,对抗大局,绝对是亏本的买卖。
尽管去年他时常收到江南传来的同盟军大捷云云,但郑芝龙向来是不信的。因为一直以来,虚报战绩,向来是明军的潜规则。要知道当年在关外,关宁铁骑斩获数十满卒,就是了不得的大捷了。可那同盟军宣称,在吴淞一战,竟说斩获满兵二千,蒙兵一千,绿营军不计其数,着实是天大的泡沫。
这同盟军崛起不过半载,而且那崇明高氏的家底实力比起他郑氏来,着实是荧火与皓月之别。光凭那高氏的支持,这同盟军再厉害,难道厉害得过以倾国之力打造起来的关宁铁骑?
所以,自从前天收到同盟军南下福建的消息时,郑芝龙还是暗中冷笑那高氏小子的不自量力,不知死活。
连他这个闽海之主都不敢与清军一争长短,那高旭倒好,不远千里,跑到福建来妄言恢复大业,真当满清铁骑是纸糊的么?他顶着千夫所指,大开仙霞岭和分水关,清兵入闽,他退建宁;清兵至建宁,他退水口;清兵至水口,他退福州;清兵至福州,他经海路退回安平。他郑芝龙一片苦心,终于换来了勒克德浑的赏识,这高旭到好,硬生生的要来横插一脚,也不怕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满清兵要是这么好对付,那南北两京是怎么失的?
当新同盟号以大型舰炮轰击福州城,这种西式风帆战舰的火力虽然强大,声势虽然骇人,但郑芝龙当年亲自指挥过料罗湾战役,见惯了这种西方战舰的强大火力,也是不以为然。福州城虽然也有城防火炮,但当初郑芝龙撤退时,搬空了福州城的军火库,其中的火药军械都让他运安平老窝去了。所以,福州城防火炮只是烧火棒,没有火药,再多的炮也是无用。
但光靠舰炮轰城吓人,也是徒劳无用的,攻城战斗最终靠的是人。
没有精兵强将,再犀利的火炮也是枉然。
正如郑芝龙一样,身在福州城楼上观战的大批福建各地迎降的官绅遗老,对于传说中的同盟军还是存有好奇之心的。
只见闽江上的舰炮虽然停止了轰击,但那浓厚的黑火药硝烟却是弥漫了整个天空。只见一声连接一声的充满节奏感的鼓点在浓烟中响起,然后便是传来中整齐划一的沙沙声。这种沙沙声充满了一种铁与血的质感。一个遗老听罢,不由脸色发白地问着郑芝龙道:“这是什么声音?怪吓人的。似乎是成千上万的春蚕在啃噬桑叶一样,不,像在啃噬这片土地一样……”
郑芝龙没有回答,神色不由凝重起来,只是凝视着那硝烟的空隙之处。不过是转瞬之间,又见一面旗帜突然在烟雾中呈现出来,迎着江风,藏青色的旗面上飘跃着一轮白日,上书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大字。
“中华旗,是同盟会的中华旗!”城楼上观战中的一人指着旗帜大声叫道。
郑芝龙闻声瞧了那人一眼,目光有点责怪他的大惊小怪。一面旗帜而已,用得着这般作色么?
但随后,郑芝龙的眼瞳不由得又缩了缩,只见中华旗下,一队队列队行进的旭卫镇将士从硝烟中走了出来。那种摄人心魂的沙沙声,竟然是他们的脚步声而已。
这种千军如一的行进态势,得需要多少次的整训才能形成?
千军如一,说说容易,但要做到,岂是朝夕之功?
一个遗老见状,不由叹道:“以此军容,当年威盛天下的戚家军也有所不及也。”
郑芝龙心底虽然暗叹,要论军容严正,他的郑家军相比起来,当不如其之万一,但他听罢遗老的话,嘴上却是漫不经心地说道:“花架子而已,能否堪战,得在兵刃相见时才能分晓。”
郑芝龙的话声刚落,一个已经剃发易服的贰臣自认熟知兵法,指着旭卫镇的前进队列道:“是啊,不过是花架子好看而已。诸位瞧那同盟军的军服不伦不类,委实可笑,而且身无坚甲,手无利刃,但凭一支火铳,就想对阵大清兵的坚甲重骑,真是如同蚂蚁撼象,不自量力之至。可悲,可叹啊!”
众人不由一阵附和,这时,突然一个声音不和谐地响起:“看见同盟军装上的四个布袋没有?那可是礼、义、廉、耻之国之四维,号称四维袋,为什么看在诸君眼里,如此不伦不类?或许是诸君身上因为无袋一身轻的缘故?”
众人听罢,有些人的眼底不由升起惭愧之色,这国之四维,早就给他们丢得一干二净了。有的人难忍那人的嘲讽之意,不由回敬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剃发易服,与我等合污同道?”
那人再也无语,只是愧恨不已。
郑芝龙不是多愁善感之辈,他只是默默地盯着同盟军如何布阵,又见十二门放置在四轮炮架上的火炮,每门在八到十来只战马的拖拉下,竟是后发先至,快速地布置在阵前。这些火炮如此机动快捷地投入战场,组成火炮阵地,不由得让郑芝龙侧目。身边的一个郑氏将领对郑芝龙低声道:“王爷,这就是同盟军传说中的破虏炮。”
郑芝龙点点头,又听那将领指着在中华旗下骑着白马打量战场的年轻将帅,道:“王爷,那个就是高旭。”
虽然距离尚远,看不清面目,但郑芝龙直觉那高旭正远视着自己。
那高旭的目光让郑芝龙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