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这些天的情形很是危急,本来伴随伤口发炎而来的高热已经退去,人也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再也没有呓语等无意识现象的出现,只是眉头紧皱,尚未清醒而已。作为一名有着丰富疗伤经验的大夫,诸葛文昌知道,这位六娘子怕是快要醒了。
谁知半夜时分,惊雷却又开始说胡话,诸葛大夫上前一检查,原来又发起了高热,而且伴随高热而来的是头上脸上浮起了一层红红的小点儿。晚上烛火昏暗,诸葛文昌也看得不是很清楚,稍稍做了些退热措施,便也睡去。而等天亮了才发现,这小娘子竟然在伤口未愈的时候出天花了,那些小红点便是天花必出的红色小疹子!
当诸葛文昌把这个消息告诉众人的时候,一时之间,院中众人震动。事实上,连诸葛文昌本人自己都讶异非常,在这个时候出天花,这……这……!
天花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如果贫民患上几乎便是必死之症,死亡率、传染率可是非常高的。即使是富裕人家,一旦照顾不好,孩子也很容易夭折。更为可怕的是,如果是十岁以后的成年人出了天花,比孩童的往往发作更厉害,也更容易死去。
这年头,谁家孩子出了天花又撑过去,那简直就是奇迹,是要烧香拜佛感谢上苍的。
当青娘将惊雷出天花的消息告诉黄氏以后,黄氏又惊又怒,她最先想到的便是令青娘迅速将惊雷挪动出院子。但是很快,在青娘的委婉劝诫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青娘道:“天花传染极迅速极强,否则不会罗太医在院中待了那么一小阵子,六娘子晚上便发了天花,如今若在院中挪动,万一再传给其他人,那可就不好了。”
考虑到这种情况,青娘与黄氏商量了一下,便决定将惊雷所住的小院子封闭起来。黄大黄二两兄弟便住在这院子外侧小房,专门负责为惊雷和诸葛大夫送饭食等杂事。也幸亏院中便有水井,简陋的烧火柴房,这才使得熬药以及擦身清洗等事情没有那么多困难。而碧梧苑众人一律不准靠近这所院子,当然能接近这所院子的人都是出过天花的。
虽然此时黄氏已经放弃拿惊雷要挟王氏的打算,不过在青娘的建议下,依然用最好的汤药最好的饭食供应惊雷,毕竟,这六娘子无论如何都已经成为王氏心头上的一根肉刺,她要这小娘子死,她如今偏要这小娘子活,留下折磨那女人,黄氏也觉得此计甚合心意。
各种药物如流水般涌入了这座偏僻孤独的小院。
天花之症虽然几乎算是绝症,只是这绝症在惊雷身上的表现,并没有那么疯狂。只是脸上和四肢出了些疹子,高热也很快便退去。
天花所出的小疹子是相当痒的,一时忍不住便要上手去挠,这样容易留疤。只是托了惊雷这些天来一直昏迷的“福气”,那鲜血淋漓的伤口痛楚可能抵过了揪心之痒,更或者这种痛楚超过了痒的程度,她口中一直发出奇怪的呻吟声,在一次无意识的挠抓动作后,初步结疤的伤口又是鲜血淋漓,诸葛文昌无法只得将惊雷四肢固定,防止她再次伤了自己。
十几日后,小疹子开始结疤,而诸葛文昌觉得他的耐性就快要用尽的时候,惊雷醒过来了。
对于这个小娘子,诸葛文昌内心的感情是复杂的。他甚至有些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一定要苦苦折腾救活这个小娘子,他也许真的想看看这小娘子到底能有多顽强,想看看这个世界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令她如此牵挂,一次次这样死去活来,却依然不肯放弃自己。
可是当惊雷再次睁开眼睛以后,诸葛文昌就发现了她的不同。她的眼睛从前充满了火焰,如今,火焰似乎熄灭了,一片沉寂,一片虚无。
她看向诸葛文昌的目光不再是探究的,而是看了一眼,立即扫向别处,像是一直受惊的小兔子。她甚至不敢与诸葛文昌对视。
诸葛文昌很是奇怪,莫非伤得厉害,脑子一时不清楚了?连性子都变了?
醒来这几天,她一句话也不说,神情呆板呆滞,躺在那里活似一具尸体。若是将她弄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她便一动不动坐那半天,或者看向天空或者看向树叶,安静地沉默地看着四周。
他问惊雷这伤口感觉可痒,汤药是否很苦,结果惊雷根本就似乎没听见这些话。只是将药惯入她嘴里的时候便喝,将饭送入她口中的时候便吃。
她似乎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这些对话与动作从未惊扰到她,她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
诸葛文昌疑惑了,他虽是名医,见过各种病症,却未曾见过从前健康,如今却这般模样的情况。他试着去号脉,但是一切正常。
惊雷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只是,一日比一日更加令人担心。
十几日后,他实在看不出所以然,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黄大,托黄大告诉青娘。
青娘来得很是迅速,脸上焦急的神情怎么也遮挡不住。她来到院中,只见惊雷此时坐于廊下,正怔怔地看着树上的鸟儿。
惊雷双眼迷蒙,似乎根本就未曾听见她走过来的脚步声,一直痴痴望着那树上高声歌唱的鸟儿。
看到这样一幅情景,青娘不禁放缓了脚步。她走上前去,看着惊雷道:“六娘子在看什么?”
惊雷似乎并未曾听到她的问话,一动不动,仍看那鸟儿。
诸葛文昌道:“这都一个月了,她一直如此,我为她诊脉,这身体是一直好转,却也不知道为何,人却变得忽然如此。某自称杏林圣手,未曾想竟诊不出这病因。”
青娘直直地看着安静地坐在廊下的惊雷。
她是见过这个小娘子的,太后赏赐她的时候,史相公要她前来拜见府中众女人的时候,她都见过。那时候的六娘子就像是刚被放飞的小鸟,欢快,愉悦,胖胖的小身躯里似乎散发着无穷的力量。而此时,那小小的身子缩在廊下,由于伤口一直未好,到现在还穿着厚厚的棉袄。只是那袄上却有斑斑血迹,估计是从前伤口未好之时隐隐渗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