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一怒守王城,所谓王城,便是夏邑。
自太鼎筑城,至今七十四年,新王频立,旧主俱薨,唯有夏邑,恢宏更甚。
夏邑有三座恢宏建筑,北是太庙,夏人祖宗之灵在此安息正中为明堂,天子坐明堂南有夏邑学宫,庙堂种子在此蒙学。
太庙、明堂,二者合一,便是庙堂。夏王朝庙堂只余下老臣东郭五弦一柱,独木难支,于是天子缢明堂,祖宗死太庙,唯有庙堂执圭东郭五弦牵羊献鼎,开门投诚,有幸成为两朝柱臣,见证虞兴夏亡。
夏邑学宫,规模恢宏。学宫主人名子兰,为庙堂种子启蒙。学宫学子,或是学四艺的庙堂种子,或是吃白食的孤零草芥,熙熙而来,又攘攘而去,如今朱门紧闭,好不冷清。
子修立在学宫门口,犹豫扣门还是翻墙,又听见隔壁争吵声,想起早该去讨要一样东西,循声过去,露了个面,识趣没进去,坐在一尊石羊上,耐心等待。
毗邻夏邑学宫是一间低矮草堂,门楣悬匾额,刻“太史草堂”四字;两侧挂桃符,右为“秉刻刀,镌竹书,存正舍曲”,左为“纪风俗,载青史,去伪求真”;门口左右各摆置一尊石羊,据说是初代史官坐骑。
太史草堂内里颇为宽敞,三面藏书,多是两代史官编纂的史书,也有记录地理风俗的简牍。
太史草堂第一代主人为南史,既是庙堂执圭,又是史官,时而执玉圭居庙堂之高,时而骑白羊处江湖之远。鱼和熊掌能兼得者少之又少,何况南史一手执高贵玉圭,一手持贫贱刻刀,常伴君侧,如常屡薄冰,难免失足。
王权更迭讲究个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史官也如此。南史放下象征执圭身份的高贵玉圭退离庙堂归隐南山时,三位弟子年纪尚小,只好将象征史官身份的贫贱刻刀托付给另一位庙堂执圭,之后再交还三位弟子。
少许,太史叔摔门而出,坐在另一尊石羊上,歪过头,说道:“小季,你看见没,虽狼师千万,他有一剑,可往矣。”
子修怔神片刻,问道:“他是谁?”
“你自有数,何必问我,”太史叔正视北方,如临大敌,沉声道,“来了。”
一位老者自恢宏明堂往南,夏人庙堂最后一位执圭,东郭五弦。
等东郭五弦走近,太史叔鼻孔朝天,喝道:“来者何人?”
太史叔再轻蔑瞥一眼东郭五弦,神情傲慢,自答道,“原来是牵羊献鼎的东郭大人,失敬。”
东郭五弦嘴唇翕动,无言以对。
太史叔又鼻孔朝天道:“小季,你看这墙头生蒿草,顺时势而倒。”
东郭五弦老脸写满惭愧,无颜以对。
“老三,不得无礼,”太史伯推门出来,双手托一块木牍,与东郭五弦说道,“我两代史官,皆不受天子待见。我家先生南史失言,险些身陷囹圄;西门甲大人失言,车裂而死。当年大兴土木,夏邑学宫与太史草堂一墙之隔,前者朱门高墙,后者蓬门荜户。东郭大人何等高贵身段,肯屈身造访,所为何事?”
太史叔替东郭五弦答道:“夏君薨逝,新王将立。王权更迭,民不归心。东郭大人乃是两朝柱臣,自然深谙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道理。虞伯弑君篡位,名不正言不顺,恐怕遭人非议。东郭大人无非是为虞伯堂皇冠冕,为自己投名厚礼而来。”
“东郭大人,请,”太史伯递过手里木牍,待东郭五弦伸手,又不肯松手,本想数落东郭五弦折了夏人骨气,话到嘴边,觉得不解气,改口讽刺道,“古有三姓家奴射师穷羽,今有两朝柱臣东郭五弦,可载青史呀,恭喜。”
东郭五弦双膝一软,跪伏在地,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木牍,沉重叹息:“老夫惭愧。”
子修骑在石羊背上,目睹这位夏王朝最后一位柱臣走向虞人庙堂。
夏人庙堂四位老执圭,其余三位毁誉参半,无缘享受半生荣华;唯独东郭五弦无咎无誉,有幸成为两朝柱臣。
草堂去明堂,不过五十步。随行的两位虞人武卒大概嫌弃东郭五弦实在步履缓慢,又不敢催促,只好走走停停。恐怕这位两朝柱臣,斟酌史官刻薄话,唏嘘天子荒唐事,未必好受。
老臣缓行,无非延缓王权更迭一时。这夏家天下,如今得姓虞。
明堂之上,虞人领袖虞伯正抚摸一尊大鼎,赞叹连连,与身边壮硕男子打趣:“泰山徒,这天下之鼎合计五尊,你才为孤扛一尊。”
虞伯,履历颇为精彩。西陲之地,虞侯峨冠世袭罔替;庙堂之高,曾执高贵玉圭;疆场之上,曾执杀伐战戈。夏王朝有如此殊荣的不过两人,如今只差一顶名正言顺的冠冕,头顶便可以去掉足够显赫的“侯”字,冠一个无比高贵“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