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作仓库的美术准备室依然没有别人。负责美术社的老师是轮班的,所以只要突然有课就几
乎不太会露脸,大多只会在校内写生的时候露个面。所以,这间准备室基本上都是交给我在管理。我很快找到日光灯的备用品,拿起用细长的泡棉纸包裹好的日光灯,然后靠在墙壁上思索着。
一开始对我而言,巴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妹妹』而已,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同居人。
接着她变成一个憎恨我、眼瞳带着强烈苛责的少女,开始攻击我。她说让我痛苦对她而言是
不可避免的宿业。
然后,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想要玷wu已经污秽的自己,她自白自己无法停止自残的行为,
而且还说一直痛恨着让她陷入绝境的我。当巴告白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捧着依然不停淌血的深
刻伤口、虚幻荏弱的少女。
接着,她又像刚才那样对我露出微笑。既然憎恨对我毫无意义,那么干脆用彻底相反的方式
让我痛苦。还说如果不喜欢这样的话,那就要我赶快变成平常的人。她对待我就像真正感情很好
的血亲般就像对待恋人似地对待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是不了解这名少女红条巴。
「呃,等等,话说回来,我本身到底又对她抱持什么样的心态?」
我愣住了。
我很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可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憎恨的矛头意外地没对准我,却反而让我更想了解她,而在大致上一切都已经解决的现在,
我对红条巴又抱着怎么样的想法?我觉得她是什么样的少女?我要怎么样和她相处?
脑袋一片昏沉。我觉得从未想过的错觉突然冲上我的眼鼻。虽然我知道自己是个瑕疵品,但
是为什么我会『自我忽略』到这种程度?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脚底一虚。我对自我忽略的自己
烙下了『瑕疵品』的印记,这样才是正确的吧?对自己的疑惑,忽然间在我内心扩散开来。
到底是什么?
我问着自己,为什么至今为止不对,应该说是到了现在,为什么我还需要自我怀疑?
这么一来,我脑袋中浮现了一个更恐怖的想法:我是不是比我所想的,还不了解自己?
「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间,我的气息开始紊乱了起来,喉咙也好干涩。我闭上眼睛,想要把这愚蠢的想法
逐出脑中。
我是个瑕疵品,先不论身体,至少心灵确实有瑕疵,我是个非常不完整的存在。我没办法感
受到幸福,所以我是个无法给予人任何幸福的假人,这就是全部的我。
「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全部本该就只有如此」
啊呀呀呀呀!
「!」
美术室突然传出凄厉的惨叫声,让我「呃!」一声从白日梦的氛围醒过来。我放下手中的日
光灯,推开准备室的门。
「巴。」
巴用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脸转向我。我将目光投注在她看着的方向,那里有一名中年妇
女跌坐在地上。
「啊啊啊,原谅我,巴,我没去参加妳的葬礼,也没去给妳上香,我马上道歉,拜托妳,赶
快成佛吧」
那名妇女用手指着巴如此说着,这让我跟巴的脸都严肃了起来。
这名妇女恐怕就是我的母亲红条巴的朋友吧。
4
「对不起。我都到了这把年纪还这么丢脸。」
跌坐在地的中年妇女田中理绘小姐,对盯着她的我们道歉,然后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因为电灯一闪一闪的,下面又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那里而且又长得像我熟悉
的人就让我不小心以为真的是幽灵跑出来了,但是也是我自己太不冷静的关系,对不起,说
了失礼的话。」
「不,不会。我们都很清楚整件事情了,不需要那么抱歉」
田中小姐不停地低头弯腰,我跟巴也一起低头回礼。
田中小姐自我介绍说,她是我死去的母亲红条巴旧姓津和野巴的同学,这么说来她
的年纪应该是在四十岁左右吧,跟年纪比起来真的说出来会很失礼她体型紧实,身上穿
着贴身的洋装,脸上擦着高级的化妆品,看起来是一个十分成熟的成年女人,一副干练的职业妇
女模样。这样的人竟然对我们低头赔罪,让我们的立场更显得尴尬。
田中小姐好不容易抬起头,在我准备好的折叠椅上坐下,我和巴也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田
中小姐望着我跟巴,特别是眼睛的部分,露出一脸怀念的样子。
「啊,不好意思你们是巴的?」
「嗯嗯,我们是」
「儿子跟女儿。我是红条圭一郎,她叫做红条巴。」
我阻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巴,自己抢先一步自我介绍了起来。巴则是瞄着我,一脸狐疑
满是疑问的眼光,不过还是闭上嘴转向田中小姐。
「啊,果然,这双眼睛是遗传自母亲的啊。女儿的名字跟妈妈相同,连长相也一模一样
不过,既然是红条家的人,怎么会读这所普通的公立高中呢」
「我现在被寄养在伯父家里,都是为了不要让我们变得太娇生惯养。我真的很感谢父亲,而
且也交到许多很难得的朋友。」
说了一次谎以后,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地说下去。或许我真的是个差劲的骗子吧。
田中小姐听完我的说明后,一副心有所感地拚命点头。
「也对巴一定也觉得很高兴吧。儿子和女儿跟着就读自己以前读过的高中,而且还加入
了美术社这也算是对已经去世的巴,尽到最好的孝道了吧。」
「母亲也是就读这所高中吗?」
「是呀,不过这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直一令人怀念,巴是在一年级的下学期转学过
来的。她的笑容非常亲切,马上就融入我们班了,但是我却不太喜欢她不好意思,说死掉的
人的坏话。」
「不会。」我摇了摇头,示意田中小姐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自己也是个脾气别扭的人不过有一天我们两个人单独在美术室碰面了。她正一
个人默默地画着图,然后她问我『妳觉得我的画怎么样?』,于是我回答:『不喜欢。』接着我
又说道:『虽然妳很努力地投注感情可是还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
巴不由得把疑问问了出来。因为她只喜欢画画,所以这似乎是她感兴趣的话题。
「『坦率。』我这么回答。『妳真的是喜欢画画才画的吗?』其实我本来只是故意这么说的
,可是巴听到后却立刻站了起来,然后把那张花了好几个小时画完的画给撕破了。我吓了一跳,
然后她又说:『谢谢,我说不定就是为了要让人这么说才画这张画的。』接着脸上露出开朗的笑
容,向我道谢,然后我就这么跟巴成为好朋友。一起在黄昏的美术室进行设计,互相解决对方的
烦恼。」
田中小姐又住了口,瞇起眼睛看着教室四周。她的视线固定在一扇位于南侧、面对运动场的
窗户上,然后感怀似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个窗边,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巴没让其它人知道,其实她是一个纤细而且又固执的
女人,但是她却把这件事跟我说了,所以我们两个只要在一起就会无所不谈。最后巴去念了东京
的美大,而我则进了医大,各自通往不同的道路,可是我们依然会定期地通信。听到她要结婚的
时候我真的很惊讶,因为对象红条宗次郎是个大公司的社长,是一个非常不得了的金龟婿。她因
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工作而感到很烦恼,还好听到她婚后的状况一切都解决了,过得非常幸福」
田中小姐又停了下来,然后转向我跟巴,脸上露出非常抱歉,又带着深深悔意的表情。
「在这之后,我就到了国外,也没时间写信。不对,或许那时我也抱着不想输给幸福的
巴的别扭想法也说不定。我没有把国外的地址告诉巴,一直一股脑儿埋首在工作中,然后等我升
到满意的地位时,过了很久才又给巴寄了一封信,可是回信的人却不是巴,是红条宗次郎写的。
上头只有简短地写着:『巴已经意外身亡』。直到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巴已经去世了的消息」
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对我低下头,与其说是低头,不如说她看起来好像背负着无法忍受的负担
似的。
「那是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我完全呆掉了,连忙回到暌违五年的日本,这才发现老家一
直有寄给我的信。我整个人濒临崩溃,连信都不敢开,只有带着满腔的歉意,然后又像逃跑似地
离开了日本对不起,我是个无情的女人」
田中小姐一直道歉,不过我却觉得最该道歉的应该是自己吧。
津和野巴,是为了保护身为儿子的我才死的,夺走妳跟母亲道歉机会的,不是别人,就
是我。
「但是,还好这次我趁着回老家时,有顺便来参加母校的文化祭,真是太好了。这一定是巴
冥冥之中指引的吧,我竟然可以和她的子女见到面。」
田中小姐抬起头,眼睛微微地被泪水给浸湿了,她露出微笑,然后露出些微的安心表情,凝
视着我和巴。
「这十二年来,我一直很不能释怀,总觉得好像有根刺卡在心里,这是无法复原的伤口。但
是,我总算稍微得救了,谢谢你们。」
然后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地向我们垂下头,非常非常地慎重。
我和巴只是一直注视着田中小姐,什么事也不能做。到底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人可以
教教我的话,要我怎么低头都无所谓
接着过了一会儿,田中小姐开始说起津和野巴和自己的事情来:津和野巴从美大毕业后,就
当上了地方县立美术馆馆员,而她自己则在现在这个美丽国的大学里,进行着关于脑部认知的研究。她现在所待的大学连我都知道,非常地有名。
经过了这宛若浓缩了一天份时间的一个小时后,田中小姐最后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的。」
她说完后,便递给我一张潦草写好的名片。
「我也有一个女儿,不过只有八岁,固执又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有机会真想让她跟你们见个
面。」
「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不过请您一定要再次来访。」
我边说边接过名片。
田中小姐露出微笑,然后伸出手想与我们相握,我们两个也分别回应了她。
田中小姐满足地点点头,接着转过身去。中途的时候还稍微回过头,对着我们问道:「最后
还有一个问题」
「难道设计文化祭广告牌的人是你们两个其中一个人吗?」
「是的。」我和巴互看了一眼,巴才踌躇地说道。
「果然。」田中小姐闻言,便亲切地笑了起来。
「那个广告牌,果然跟巴之前在文化祭时想过的作品很类似,所以我才会想说要来这里看一
看。」
田中小姐这么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我眨了眨眼睛,用眼角瞄了瞄巴。
巴的脸上失了血气,表情僵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恐惧。
5
虽说学校的焚化炉已经撤掉很久了,但不知道像现在这样升起火堆的行为违不违法?就算产
生戴奥辛的话也没有办法吧?这么想着的我不知道算是过度别扭、还是过度冷静。算了,反
正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聊的人。
文化祭结束后,那些当作道具的木材都被解体、绑成长长的木棒。而穴在中间缝隙的大量广
告,则在红色夕阳照射下,看起来像是正被火焰焚烧似的红。
「唉呀呀。」
我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针对哪一点说出『唉呀呀』这句话。我站在
川堂中间,望着像叠叠乐一样的长棍叹息着。
长棍前面放着得到文化祭综合冠军的团体才可以举起的火把,它正摇曳着光辉等待工作。这
里明明已经距离很远了,不过火光依然传递着兴奋的热气。一大早就点燃一直维持到闭幕典礼的
火焰,现在也静静地等待观望着。
我一直在找巴,当文化祭结束的同时,她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我对班上的人说她要忙
着整理社团,然后又对社团的人说她要忙着整理班上的东西,总算是交代了过去。还好,巴积极
地参加了每个活动,所以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是,没看到不代表不担心,我觉得这跟信不信任
是两码子事。
我用眼角瞄了瞄集中在校园的学生们,然后在没有人烟的中央大楼和社团大楼的走廊间来回
走着。虽然试着播了播很少在用的手机想要和她联络,不过对方关掉了电源,所以打不通。
校园的广播开始播放民族舞蹈的音乐,校内欢声雷动,点火的仪式也开始了。
四周已经完全变暗了,晕满金色的满月挂在东方的天空上。
「」
难不成我闪过一个念头。学生们彷佛被满月吸引一般集中在校园里,我朝着相反方向的
图书馆走去。
我在图书馆的周围来回绕了绕,在东边、跟学生们集he的操场相反方向发现巴正两手紧紧地
抱着膝盖愣坐着,抬头看着天空。满月的光辉微微地映照在图书馆的白墙与她的身上。
我缓缓地靠近她,站在她的旁边,然后慢慢地在旁边坐下。她对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直
直地望着天空。
自从在美术室发生那件事之后,巴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认真地扮演着班上鬼屋的
幽灵,在美术社也开朗地接待着参观者,毫不在乎旁人都有没有被吓到。
「看着满月,你会不会觉得有种寒冷的感觉呢?」
巴缓缓地开口说道,似乎怕干扰了这寂静的夜晚,她用非常安静的语气说道。
「在人工光芒的磨蚀下,夜空中只剩下了月亮,然后看着挂在天上、圆圆的满月总觉得
好像从深深的井底往上看一样,有种自己待在小小盆景中的错觉,而满月则是开在天空、宛若一
个窥视孔。」
「那么从那里探头窥视的应该就是小白兔吧。」
我脱口说着冷笑话,巴则是一边苦笑,一边用染上月辉的眸子望着我。
「你知道『月兔』的由来吗?那是个自我牺牲的故事喔。有一天猴子、狐狸和兔子发现了倒
在路上的老人,三只动物想要救老爷爷所以去找寻食物回来。可是只有兔子什么东西都找不到,
所以兔子就请猴子和狐狸升火,然后自己便投身到火里面,嘴里说请吃我吧。目睹此景的老人其
实是神明的化身,神明被兔子牺牲自我的精神给感动了,因此将兔子的身影刻在月亮上。这就是
月兔的由来。」
「残忍的故事。」
我真心地如此说道,而巴则是突然问眼睛睁得跟满月一样大。
「咦?」
「难道不是吗?如果是神明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杀生呢?还特地扮成老人侧试别人,兔子
根本没有死掉的必要。那才不叫自我牺牲,不过是被逼着当祭品罢了。」
而且我本身最讨厌这种故事。神明总是用残酷的手段来考验人类,就是这点让我我非常痛恨
,所以我很讨厌宗教。虽然不否定,但是如果硬是要对我说出『我们都在接受神明的考验』的台
词,那只会让我作呕。
难道神明为了考验我们,就会杀了别人或是朋友,杀了家人或是恋人吗?这种事如果这不算
是扭曲了威谢的形式、把责任嫁祸给别人的话,又算是什么呢?
生与死是自然的哲理,也是人类自己的责任,所以这种『神明被兔子牺牲自我的精神给感动
了』的神话和奇谭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巴听到我的话后,神色已转为平静,她瞇起眼,露出小小的酒窝微笑着。
「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只是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巴这么说完,便再次抬头看着月夜,我也一样望向月亮。
原来如此,这辉煌的满月挂在微亮的夜空里,就彷佛从井底往上看的洞穴一般。
什么嘛,我心想。原来我早就已经居住在井底了啊。月亮不知道在地上蠢动渺小的我们,只
是依旧将冰凉的美丽投映到地面。
被召唤到月亮上的兔子,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俯视着地球呢?又是怎么看着这个在黑暗
深沉的井底中,牺牲了某人才生存下来的我呢?
「那个」
巴的手轻轻地叠在我的手上。有点寒凉,十分虚弱,彷佛孤独的兔子似的触感。
「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很没意义,真的很没意义而且也很不堪入耳。所以如果你不想
听,那就不要听也没关系。听到一半要突然站起来离开这里也无所谓,可是只要一下下,只要一
下下就好」
「妳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
我说话了。
「妳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但是如果想说的话那就说吧,不管怎样我都会在这里,不管
妳如何选择都无所谓。」
「谢谢。」
巴用快要消失的声音呢喃着,然后刻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看着与眼睛颜色相同的满月
,然后开始说道:
「我刚开始被父亲也就是红条宗次郎收养时,是在我七岁的时候。」
叠在我手上的手,似乎想要压抑颤抖似地,紧紧地握住我。
「那一天刚好也是满月,父亲来到已经隐去光线的我的房间。正在看着月亮的我,被父亲吓
了一跳,回过身去。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关系,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只有双眼透着奇异的诡
光,我惶恐地唤了一声『父亲。』然后那个男人,就爬到我的身上来,命令我:『以后只有我们
两人的时候,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宗次郎。』接着仿佛在检查我、确认我似地,拨弄着我的全身
,一根根的头发、一排排的牙齿、还没抽长的手脚,甚至还有尚未鼓起的胸部,全部的地方都被
他仔细地、毫无遗漏地抚摸,玩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很恶心又很恐怖,于是哭着请求着
:『不要,父亲。』但是那个男人却停下动作,一字一句用力地对我说:『不对吧,巴,我是宗
次郎啊。』接着便使力分开我,进入了我的体内。」
她将手放在皮环上,不对,是用双手来回抚摸着脖子,看起来就像自己勒住自己的模样。
「我呼吸停止了,我感受到的激烈疼痛几乎让我窒息,我边哭边喘,脑袋一片空白。这一瞬
间却感觉好像永远一样。结束后过了一会儿,因为又痛又难过,所以呼吸依然无法回复到正常的
频率,但是,真正让人恐惧的是之后的事。我含着眼泪和疼痛,还是没办法呼吸,而父亲却对我
说:『很难过吧,对不起,对不起,巴。对不起』接着用比以往更加和蔼可亲、充满真心地
说着」
眼泪从巴的眼里扑簌簌地滑落。
「真是名副其实的『恩威并施』。如果只是被当成**的出口,变成真正的人偶,那还比较
好一些可是,那却是货真价实的温柔,这才是最让人痛苦的地方。难道不是吗?任谁都希望
能被双亲温柔地对待,然而那难以抵挡的苦痛也一样是现实的一环。不仅仅是身体,连心灵都被
撕裂。接下来这种煎熬依然持续着,年幼的我,无法克服痛苦,也不能反抗所以自然地,我
学会了『空白』这种技巧」
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断颤抖着。
「接下来,就跟你所知道的一样,我的确与那些不良份子勾搭在一起。虽然我说是『小小的
反抗』但是事实上到底是不是那样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我只想放纵地享乐,想要被孤独掩
埋也说不定吧算了,都没关系了,这种事情。然后最后连身体都给了那些人那真是让人
痛不欲生的感觉,不能变得『空白』,明明之前想法和感觉都能变得一片空白」
巴好像十分痛苦地说着,不对,她是真的很痛苦。巴的手透过皮环勒住自己,自己勒住自己
的脖子。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而我也立刻就知道了,对我而言,这种行为跟『窒息』一样,跟
『无法抗拒的疼痛』一样,所以我尝试着勒住自己的脖子令人惊讶的是,这样我竟然就可以
顺利地接受那些男人,这么一来我就能够变得『空白』,心思不知道隐匿到哪里去了。这段时间
,我不知道现实中的我究竟暴露出多么丑陋的姿态但是男人们却都非常兴奋与满足,刚开始
他们虽然感觉不太好,但是最后也积极地想要勒住我的脖子」
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手从脖子放开,接着用单手熟练地解开皮环,她纤细的脖子就
这么暴露在月光下,细白的颈上浮着淡淡的红色指印。
「这个皮环是为了要遮掩勒住脖子的痕迹才戴上的,等淤痕退了就会把它拿掉,可是我
渐渐习惯戴着它。除了洗澡以外,都一直戴着,连睡觉的时候也是也就是说,这其实就像是
某种证明一样很怪异吧?很不正常吧。」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懂。身为瑕疵品的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什么是正常
,所以我也不懂妳到底是正常还是怪异。」
我转过身,她正看着我。隐隐约约的昏暗中,只有眼瞳受到月光的反射,晶亮地闪动着。
「我可以问妳一个问题吗?」
巴点点头。
「我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在回答你之前,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也点点头。
「为什么你突然想要问这件事?」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问巴『我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其实这种事,根本连问
都不用问。
「老实说,我很少会主动自己提出问题,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兴趣不对,我
对自己也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因为我是一个坏掉的人,就算对别人产
生兴趣也一点意义都没有,至少到最近都是这样。」
「现在不一样吗?」
「令人遗憾的是,我好像对『自以为熟悉』的自己,在认知上产生了些微偏差。我开始渐渐
觉得,我会不会根本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呢?」
我凝视着手背,手映着月光,看得见指甲。那确实是我的手,有触感也有温度,但却一点真
实感也没有。
拥有这双手的人,跟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否真的分毫不差?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点头同意。
「非常地不安定,也静不下心,曾经以为屹立不摇的大地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连脚步也
跟着不稳。所谓汪洋中的一条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真是的,我到底在干嘛。」
我盯着手,然后用手覆住了脸,叹了一口气,一口深深的叹息,一口真的想回到三岁时的叹
息。
「跟我一样。」
我从指缝中望着巴的侧脸,她将拿掉的皮环挂在手指上,摊出掌心接着月光。
「被田中小姐一说时,我真的吓了一跳。现在的我到底是不是被制造出来的呢?只要想到我
在无意识下,竟然画出与『津和野巴』同样的设计,就觉得非常恐惧。父亲之所以大力强迫我学
习美术,说不定也是这个缘故。『我』果然只是一个复制品。不仅名字是借来的,被安排好的道
路也是借来的『红条巴』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现在在这里的,不就是『妳』吗?」
就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事实、现在、现实、此处,妳就存在在这里,覆住我的手的妳就
是真实的。
「也许妳到目前为止真的是按照别人安排好的道路而走,可是,即使走在这条被安排好的路
上,妳心里的想法也不可能一样吧?至少『津和野巴』就不曾对我抱持任何的愤怒和憎恨,不管
是憎恨也好愤怒也好还是其它什么都好,妳的想法就只属于妳,因此妳才会恨着我。恨我的人不
是『红条巴』,而是『妳』自己吧,我敢保证绝对不是其它人。接下来妳就是一张白纸。不管好
或不好,妳的父亲已经死了,妳已经自由了。」
「」
巴侧首听着我的话,凝视着承受月华的手心,而另一只则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总觉得」
她跟我一样,彷佛想遮住眼睛似地将手覆上了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遮掩不住的嘴角则
绽开了藏不住的笑容。
「继续思考、继续烦恼、继续憎恨,都让我觉得好累那个,圭一郎,你还想要我继续恨
你吗?」
巴的眼瞳从指缝问窥探着,又再一次问着我。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那样而已,可是事实上,我也对于不断地跟妳说着这些事感到疲累了。
随便妳吧,反正妳迟早都会决定放弃我的。」
「放弃至少要曾经试过才能成立。嗯嗯,那就依我自己的意思啰。对了,你刚刚不是问我,
你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吗?」
「嗯嗯,我有问。」
我说道。
巴轻轻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重新戴上颈环,转身面对我。月光从她洒在她的
背后,将这名唤作巴的少女的轮廓辉映了出来。
「那明天你有空吗?」
「明天?」
「其实,我一直想去市内的美术馆,来到这里以后就一直想去,可是发生了很多事,就一直
拖到现在。明天刚好有展览,你愿意陪我吗?我还不是很清楚这里的路该怎么走。」
巴说完后,便从裙子的口袋里面拿出两张票。
「美术馆吗?」
我接过她拿出的一张票,放在制服胸前的口袋。
她看到我的举动后,便彷佛很满足似地笑了,然后将剩下的票放回原先的地方,接着那只空
出来的手又朝了我伸了过来。
「还有一件事,可以跟我跳一只舞吗?」
「虽然有点可惜,不过闭幕典礼已经结束了。」
校园内播放的音乐已经停了,与中庭相反方向的这里,也飘散着宴会结束的氛围。
「跟民族舞蹈没关系。既然现在的月亮这么美丽,任谁都会想跳跳舞吧。」
「是『月夜之舞』吗?」
唉呀呀我在心里叹着,既然话都说出口了就不得不遵守。我用手撑在膝盖上,整个身体
站了起来,巴将手放在我的手上。
「不过我可不会跳舞喔,国中的时候也没有闭幕典礼这种东西啊。」
「我觉得这样就好了,而且比起会跳舞的男生,本来就是反而不会跳舞的男生还比较容易让
女生接受吧。」
是这样子的吗?嗯,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我将手叠在她伸出的手上。我们对着正从月亮俯视井底的兔子,开始跳起歪歪扭扭的舞蹈。
****113
InterCut
津和野启二的职业,与外表给人的感觉不同。他今年四十八岁,身体削瘦高佻,嘴角常常挂
着闲适温和的笑容,虽然给入学者或小说家的感觉,但是他的职业其实是陆上自卫队三等陆佐,
曾经被派遣到危险的战乱地区。对比他的外型,这些经历感觉好像假的一样。
就是这种男人最难应付。
光濑宗一郎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
「今天非常感谢您拨空前来,这是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请您好好享用。」
光濑穿着正式的服装,一边说着一边把土产的点心礼盒递给津和野。隔着玻璃小矮桌,坐在
对面的津和野用宛如标准动作般的手势,有礼地接过光濑的土产。
「您真是客气,谢谢。今天内人和小孩一起出门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请您慢慢来没
关系。」
津和野说着,瞇起淡黄色的眼回礼道。
津和野先离开了客厅,接着自己准备了茶递给光濑。
「茶点的话除了您拿来的土产以外,就只有普通的煎饼而已边吃边讲可能不太方便说话
,是否可以先喝点茶润润喉就好呢?」
「非常谢谢您的细心。」
光濑说完后便喝了一口茶。主人端出茶后,拜访的客人应该要先喝一口才是正确的礼貌,至
少光濑是这么被教导的。
「您的每个动作不仅有礼而且非常娴熟自然,这点跟宗次郎先生非常类似,您果然跟他是兄
弟。」
「原来您知道啊。」
就如同之前电话联络时,心里的感觉一样,光濑确定他真的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恐怕让妻
子与孩子出门也是他安排的吧。虽然是浓PKO(译注: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不过毕竟是从
战场回来的人,思绪绝对不单纯。
「在我看到您的脸的瞬间,就更确定了。因为我还记得从红条家独立出来的长男的名字,所
以本来我还在猜测到底是不是。」
「不好意思。」
「那么,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您想问的应该是已经过世的红条宗次郎的事情吧?」
「差不多,我想询问关于红条巴也就是津和野巴女士的事情。」
光濑说完后,津和野的动作瞬间停顿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下,但却似乎已对他的身体造成激
烈的波动。
津和野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光濑觉得那彷佛是对某种事之前的准备动作。
「为什么现在才问?」
他的一字一句感觉是经过深思琢磨,非常缓慢且慎重的语气。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圭一郎也就是我的侄子,他的双亲都已经过世了。因此我
才想到,想说我对他的母亲巴女士的事毫不知情。因此想借着这个机会让这个孩子知道关于
他母亲的事情,今天才会来这边打扰您。」
光濑说着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以后,津和野则双手环胸,闭上了眼。可是光濑却觉得津和野好
像依然注视着自己,感觉上他好像仔细地聆听着光濑的呼吸一样。
光濑看着津和野的手,他的手与外表相反,看起来又粗又硬的样子,如同时常风吹雨淋、连
日曝晒过宛如枯木般的手。
「光濑先生,我的半辈子都是为了妹妹的幸福而努力,让巴幸福是我应尽的义务,我一
直都期盼着巴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
津和野缓缓地说道,一副感怀却又后悔的模样,也许还包含了自责也说不定。他平淡的语调
极力地压抑着真正的情绪,所以光濑无法正确地判读出他的心情。
「在巴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就离婚了,原因出在父亲身上,他在外面有了女人。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们的父母分开了,我跟着父亲,而巴则跟着母亲,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
事了。虽然父亲有给母亲赡养费,但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女儿过日子,很容易想象当时来自社会的
批判会有多激烈。大概是太辛苦了吧,巴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当时她的手脚变得好像
是枯枝一样。之后巴的扶养权转移到父亲身上,于是我们开始一起生活,但是在这之前我一直担
心着妹妹的将来。她才华好又有能力,应该是会幸福的,直到巴遇见红条宗次郎以前。」
讲到这里,津和野张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光濑,似乎同时也透过他看着某个东西
的样子。
「不,事实上她也曾经幸福过。出现在我面前的宗次郎,是个带着一点偏执、个性坦率的人
,比谁都还要爱着巴,这点我也知道。虽然很少有哥哥会喜欢妹妹的未婚夫,不过他却真的很难
得。我终于能够安心了,于是就在我跟着巴的脚步也组了一个家庭时,巴发生了意外,从这世界
上消失了。」
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意外,也是让圭一郎被光濑家收养的意外,十二年前母子两人一同遭逢的
意外,也就是让圭一郎得到决定性『伤痕』的意外。
「我全身浸淫在黑暗阴沉的悲伤中,唯一的救赎是宗次郎也深深地感到悲痛,他甚至比我还
更为哀伤。看到他这样,我稍稍地感到安心了。『嗯,巴死了,她的丈夫一定会把儿子当成是巴
的遗爱,慈祥地疼爱照顾他长大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所以便把外甥交给宗次郎了,但是结
果却正如同你知道的一样。」
一瞬间,津和野的眼神闪动着锐利的光辉。光濑看透了那一剎的精芒是憎恨的眼光。
「我恨他,不对,我诅咒着他,就是红条宗次郎。总有一天等我死了,到了那个世界以后,
我一定会再一次亲手杀了他。那个男人没有听从巴的遗愿,甚至还憎恨厌恶那孩子而抛弃了他。
巴已经不在了,我无法原谅你的弟弟,红条宗次郎,他已经死了这一点确实令我感到遗憾。」
遗憾无法亲手杀了他。
光濑仿佛听到他心中的声音。
「光濑先生,我很感谢您。您将巴的遗爱教育得很好,是您先收养他这一点实在是太好
了。其实我自己也曾想过要去带他回来,但是当我看到他和您的女儿相处时的情形,便又折了回
去。我想向您道谢,我相信他是在您们丰富的爱与幸福下成长,真的非常谢谢您。为了表达感谢
我想给您个忠告,就是不要再跟『红条巴』扯上关系。」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那东西应该寄养在您的家里吧?等到她接收了宗次郎的财产以后,请将她
安置到适当的地方去,那种东西是不能与您们一起相处的。」
「」
光濑表情僵硬,沉默了下来。因为津和野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怒气。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
怎么做出适当的判断,所以最后光濑决定依照自己的意思直接回答。
「津和野先生,红条巴已经是我们家族的一份子了。不好意思,您的话已经对我们造成侮辱
,请您以后特别注意您的言词,请不要再叫她『那种东西』了。」
「您什么都不知道。」
津和野注意着光濑的神色,最后无力地摇摇头。
「嗯,不然这样也可以。但是,既然如此,您就更应该理解,请您听听我的劝告,不要再让
圭一郎跟」
铃铃铃铃
电话声彷佛想打断津和野的话似地响起。津和野微微地啧了一声,伸手拿起一旁的无线电话。
「喂嗯,是我怎么了?不,我没有听嗯嗯,我知道了那没办法了。」
津和野按掉电话,转向光濑。彷佛难忍头痛地皱着一张脸。
「是找您的,看样子已经迟了一步。」
看到递过来的电话让光濑觉得很诧异,不过在津和野的表情催促下,他还是接过了电话。
「喂」
『喂?我是黑威兼互,您是光濑宗一郎先生吗?真是久仰大名了。』
轻薄的语气让人觉得他是不是搞错说话的场合了。即使遣辞用字十分有礼,但光濑马上就直
觉到这个男人无法信赖。
『我想跟您聊聊关于红条巴的事情,再继续给您添麻烦也不太好意思,所以让我们都省下一
点时间吧。如何?您愿意直接见面与我聊一聊吗?』
「你是谁?」
『我应该说过了吧,我的名字是黑威,黑威兼互。啊,不好意思,您问的是关系呀?这个嘛
,我跟您的弟弟红条宗次郎是事业上的伙伴,也可以说我们是契约委托人的关系。嗯,总之是一
言难尽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明白了。」
『您明白了吗?』
「也就是如果不直接见面的话,事情就不会明朗吧?」
『哈哈哈哈,是的,正是如此,跟您说话真是一点也不费力,那么要怎么约呢?就明天早上
十点,在车站前一间叫气『Twilight』的咖啡馆碰面可以吗?』
「没问题。」
『那么,明天见。』
对方轻佻地说完后,便挂上了电话,这个突然发生的事让光濑感到有点混乱。光濑转向津和
野希望他可以帮忙解释,但津和野却垮下双肩,无力地摇摇头。
「宗一郎先生,刚刚您已经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您似乎还未真正了解到这件事情吧不
对,也许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也说不定。」
津和野说完后便离开了客厅。就在光濑不知该如何回应时,津和野又走了回来,接过光濑手
里的电话,然后换了几本文库大小的笔记本给他。
「这是巴的日记,我把这个交给您。请您自己判断是否要交给圭一郎。」
当光濑还愣在那里的时候,津和野又继续说道:
「我就先提一点点吧。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还是不知道会比较好。例如宇宙的范围、太阳
的寿命、人类的起源,或是在现在这个瞬间死在枪弹地雷下的小孩有几个这些都是不知道比
较好的事情,但是只要面对过一次以后,我们就无法视而不见,只能装作没看过这种事。拜托请
您一定要记得我说过的话。」
津和野的这些话似乎就是结论,而这次的会面也到此为止。
光濑打完招呼后便离开了津和野家。手上拿着的几本日记,让人感到十分地沉重。<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