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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柳女(1 / 2)

巷说百物语 京极夏彦 更新时间 2021-09-06

 有母抱幼nv

狂风之日行经柳树下

幼nv惨遭柳技缠绕

气绝身亡

怨念连停留柳树上

每晚现身诉悲苦

哭诉柳树久可恨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二第十二

[一]

北品川宿人口处,有一间名叫柳屋的客栈。

在客栈之中,柳屋堪称知名老店,是家已经连续经营十代的豪华客栈,而且不只地点好、客源多,生意更是兴隆。

旅馆周围虽非河岸,亦非湖畔,却长着许多柳树。尤其是旅馆中庭池边,长着一株巨大的杨柳。此乃柳屋这个名号的由来。

这株柳树长得远远高过主屋屋顶,枝干之粗,即便三名大汉也围不住。虽说是古木,但每到夏季枝叶便生长得十分茂密,是株非常漂亮的垂枝柳。

据说柳树在旅馆兴建之前便已存在,当时许多人认为那是一棵神木或灵木,砍伐此树必遭报应的传闻总是不绝于耳。

传说中,以前有人想砍倒这棵树,结果自己反而丧了命。加上这棵柳树长得非常奇怪,所以别说是拿斧头砍它了,到后来大家甚至连碰都不敢碰。

居民认为柳屋所在之处乃生人禁地。换言之,柳屋正好盖在传说中有鬼魂作祟的地方,格局仿佛将这株受诅咒的柳树抱在怀里。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柳屋如此盖法,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姑且不论这株树该不该砍,按理说,一般人是不会在这种地方开店做生意的。

然而。

柳屋的创业者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还是中了邪或为鬼所迷,总之不知为何缘故,他选择在这个奇怪的地点盖客栈,做起了生意。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既然是十代之前,就时间点而言,应该是在神君(注1)指定品川町为东海道第一宿(注2)之前。换言之,当时此地既没有今日远近驰名的步行新宿(注3),也没有什么茶馆。

当时曾有许多人传言柳屋的创业者名曰宗右卫门,是个被柳树精缠身的狂徒。

不论当地风水多好,但上头毕竟有株受诅咒的怪柳树,一般人别说是旅馆,想必就连小屋也不敢搭盖吧!

听说宗右卫门原本是个尾张的商人。

有一天他因缘际会来到此地,一看到这棵人人畏惧的柳树,当场就为之着迷。

有人认为宗右卫门是被柳树精给迷住了。事实上,宗右卫门真的娶了一位在品川认识、名曰阿柳的女子,客栈生意就是他们夫妻俩一同开始的。

的确,自古就传说大树会幻化成人,尤其柳树大多会化身为女性。不只在日本,就连遥远的朝鲜、唐土都有这类传说,净琉璃也有柳树化身为女子,与男子结为连理的戏码。据传莲华王院、三十三间堂的屋脊所使用的柳树,也曾化为女性出嫁,还生过孩子。

但人形净琉璃的戏码终究是虚构故事,自古的传说不论年代如何久远,对其深信不疑的人终究没有几个。尤其是在今日,相信树木真会变成人的想必是一个也没有。就连宗右卫门之妻的阿柳这名字,都让人觉得未免虚构得太过火了。

话虽如此据说宗右卫门之妻的阿柳这名字,还真有被纪录在柳屋家宗祠庙的纪录卷宗之中。若是真有其人,且其果真为柳树精,继她之后的柳屋族人后代岂不都成了树木子孙?即便长在庭院里的这株柳树是如何出类拔萃,这类毫无根据的说法毕竟难以取信于人。更何况一个树精怎么可能在死了之后,被当作人埋葬在寺院之中?因此宗右卫门之妻名曰阿柳,恐怕纯属偶然。

总之柳屋宗右卫门在品川娶了一位名曰阿柳的女人为妻是事实。但宗右卫门的子孙似乎都认为,宗右卫门之所以在据传有柳树精作祟的地方兴建客栈,并非因为他为柳树精所迷,或其妻为柳树精,反而是因宗右卫门完全不相信传说与迷信之故。

据说宗右卫门深谙经商之道。

虽然没人知道他为何会来到偏远的品川做生意,不过听说他在尾张时,就已经拥有一家不小的舂米行和几家馆子,目前仍由其后代经营。

他既然如此有能,想必就不会为树精作祟的迷信所扰。或许还反而判断托此传说之福,他方得以低价购得这块乏人问津的地。

说不定宗右卫门早就看出品川町将发展成一大宿场,才会放弃原本的生意到此兴建客栈,以期开创一番霸业。如此想法,可说是非常实际的。

事实上,柳屋地处宿场入口,条件的确非常适合经营客栈。有志经商者理应都会看中这块土地。对不把传言迷信当一回事儿的人而言,只因一棵大树就荒废一块土地,才是愚蠢至极的事呢。

想必宗右卫门抱持的就是如此看法。

若果真如此。

想必他也考虑到或许该好好利用这个鬼魂作祟的传言。

仔细想想,柳树精作祟或其妻为柳树精后代之类的无稽之谈,反而能为柳屋制造不少风评。甚至这些传言说不定就是宗右卫门自己散布的。谣言传千里,只要能逆向操作,确实可以作为正面宣传。

虽然真伪难辨,柳屋这名号想必还是来自那株巨柳。而且正因客栈将这株据传已成精的大树怀抱其中,柳屋反而因此声名大噪。

诚如宗右卫门所预测,这一带成了出入东海道的门户,也是江户最繁盛的游乐区之一,这里不仅是旅客多,来自江户的寻欢客也是川流不息。不久,柳屋也因此成为当地旅馆侍女人数数一数二的客栈。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柳屋中庭的柳树旁盖了一座小祠堂。

祠堂没有名字,但显然是为了祭拜这株柳树而建的。

这株传闻已成精的柳树,就这么成了柳屋的守护神。

妖精就这么成了守护神,甚至让柳屋的生意蒸蒸日上。

就这么过了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这株柳树不仅没有枯萎,枝叶反而更形繁茂。柳屋的生意也随这株柳日益繁盛。据说也有许多旅客为了一睹这株柳树,专程前来投宿。

到最后,柳屋这栋老牌客栈的地位不仅变得屹立不摇,甚至还跨行开起了当铺、杂货店、寿司店,而且个个都是财源滚滚。

或许还真有柳树神明保佑。

正因为如此,宗右卫门的子孙每逢中元、正月,便会按时到祠堂祭拜,感谢这株柳树庇佑。或许这就是宗右卫门的子孙自认为柳树精后代的缘由。

然而那座祠堂,现在已经不在了。

它是被拆掉的。

据说是大约十年前的事。

动手拆掉这座祠堂的,正是宗右卫门第十代子孙也就是当今柳屋的主人。

这位柳屋主人名曰吉兵卫。

据说吉兵卫学识渊博,原本对这座祠堂的神通就心存怀疑。

再加上,大约十年前,他在参加南品川的千体荒神堂也就是品川荒神(注4)讲经后,就完全改信荒神堂了。

这或许有追随信仰时潮的嫌疑。

若祭祀的对象是神佛圣人,尚无大碍。但对象若是一株据传已成精的怪树,未免就太莫名其妙了

据说吉兵卫曾如此辩解。

于是,他就拆毁庭院中的祠堂,并在三月二十七日荒神大祭这天不理会家人劝阻,将拆下来的木材丢进护摩坛火堆里燃烧殆尽。

接着吉兵卫宣称将砍除庭院中的柳树。但柳树位于中庭,而且又是株高度超越屋脊的巨木,因此除非是拆掉房子,否则恐怕是无法砍伐。

后来吉兵卫不知是又有哪里不满,一再改变信仰。但庭院中的祠堂却一直没有重建。

柳树因此躲过一劫。但碍于一家之主吉兵卫的不信邪,所以就没有人再祭拜这棵树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这客栈云集之地也因此开始出现传言,认为吉兵卫所为说不定会让好不容易变成守护神的柳树精再度作怪,不,甚至连柳屋的繁盛也将到此为止。

可是。

柳屋并无任何明显变化。客人依旧源源不绝,生意亦未有任何衰退,反而是益加兴隆。

话说从前创业者宗右卫门在此地兴建客栈,原本就是不畏妖魂作祟之举。吉兵卫当今的做法似乎也是一脉相承。反正传说归传说,谣言归谣言,只要当事人认定是毫无根据的迷信,大家便会随之改变想法。

之后十年,柳屋的生意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是繁荣鼎盛。

然而。

姑且不论是不是鬼怪作祟,柳屋并非完全平安无事。

灾祸并非影响柳屋,而是悄悄降临在吉兵卫身上。

吉兵卫今年四十岁,所以,在十年前刚满三十。

当时他已经有了妻小。

但在拆掉祠堂那阵子,吉兵卫的孩子过世了。

据说是遭意外亡故。

过没多久,他的妻子也死了。

据说是丧子导致她精神错乱因此自尽身亡。

根据传言吉兵卫之妻就死在庭院的柳树下。

三年后,吉兵卫迎娶继室。

但也不知是何故,这位继室一直生不出孩子。

常言三年无子便休妻,三年后这位继室便回娘家去了。

翌年,吉兵卫三度娶妻。

这次终于生出了孩子,但生后三个月便夭折了。

听说是病死的。

第三任妻子丧子后就发了狂,从此离家出走、行踪不明。

吉兵卫只好四度娶妻。据说这个妻子也因难产丧命。

结果,吉兵卫十年内失去了四个妻子,包括流产的在内,也死了三个孩子。即使吉兵卫再怎么没夫妻缘,这些数字也未免太吓人了。

发生这么多不祥的事,让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这显然是妖魂鬼怪作祟。毕竟这些灾祸都是在吉兵卫拆毁祠堂后发生的,而且,遭殃都只发生在吉兵卫本人身上。

吉兵卫的绝子绝孙,应是遭柳树报复由于吉兵卫的举动触怒神树之灵,神树的诅咒才会使其妻儿丧命凡对迷信稍有敬畏者,想必多少会如此推测。

的确,将此归咎于妖魂鬼怪作祟者果真不乏其人。多次遭遇如此不幸,外界还是不免开始绘声绘影,出现各种恶意的谣言与揣测。也有人认为吉兵卫一再改变信仰,乃是为了供养亡故的妻小。

可是。

吉兵卫虽然有他的信仰,但同时也是个精通汉诗唐诗的博学之士,因此对这类迷信一概嗤之以鼻。

这些事都只是偶然发生。若非偶然,那就是我修行不够精进,绝非庭中那株树所为

吉兵卫毫无畏惧地公开表示。

他以此毅然态度抵挡了恶劣谣言。

即便类似的凶事一再发生,也只能将柳屋主人的无妻无子视为人世间常有的不幸。

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吉兵卫太会做生意的缘故。

毕竟一般人都爱趋炎附势,对有财势者比较不敢批评。

[二]

哎呀。

这不是阿银吗?

真的是阿银吗?好久不见哪。

咱们多久没见啦?

已经有七年了吧?那时候,你和我都只是小姑娘而已。

什么?

年龄多少还是别讲比较好吧?

倒是,你为什么这身打扮?又不是卖糕饼的,看你穿得如此鲜艳。

哦?阿银你在教人跳舞?原来如此。这也难怪,你以前就能歌擅舞,还会弹三味线嘛。我以前就觉得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一流师父的。

哦,真的吗?

哎呀,我的经历不会比你好到哪儿去啦。如何?要不要休息一下,请你吃个饭团吧。

唉,真是的。

和你久别重逢,你看我高兴得都落泪了。

唉,阿银呀。

真的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那副小姑娘的模样,真是令人羡慕哪。哦?你问我吗?

唉,一言难尽呀。

该怎么说呢?

过得很辛苦啦。

当年我和师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什么,大家都很挂念我?

真的吗?听你这么说真高兴呀。其实,当时我觉得最难过的就是和你分开呢。

你也知道我爹过世了吧?

后来的景况就很惨了,我们只得结束家里的生意,搬到外头租屋居住。我也没办法继续学艺了。

然后,我娘去兼差赚钱,我也接了一些缝缝补补的差事。是呀,是负了不少债。

最后,我只好逃亡躲债了。

我爹还在世时,我们家的生意就很不好,负债累累。不断借钱的结果,搞到债台高筑。

当时我还觉得下海mai身或许会比较好过。如今我真的这么想呢。其实当*女也没什么不好,对吧?

当时日子过得很苦,真的是三餐不继。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待在江户。毕竟要去乡下种田,我们也干不来。加上我娘原本就是江户人,想到外地讨生活也没什么门路。我们也没胆搬到京都去;连在江户都混不下去了,搬到京都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一家子只有女人,哪能有什么作为?

反正,我们还是留在江户,只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在一些非常肮脏的地方搬来搬去四处躲债。真是辛苦极了。

过了不久。

我娘就病了。

得了肺痨。

我们当然没办法让她好好养病。让她吃点像样的饭都不简单了,别说是买药,我们就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顶多只能让她吃点饭,是啊。

结果,拖不到半年,她就死了。死得还真是凄凉呀。当时我抱着我娘的遗体和我爹的牌位,茫然得不知该何去何从,还真是欲哭无泪呢。

我穷到没办法帮母亲办后事,就连要把她下葬也没办法。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趁夜把遗体搬到寺院门前。但我连委托寺院供养她的钱都没有,因此就只能把我娘的遗体留在那里了。

我娘就这么成了孤魂野鬼吧。

当时觉得自己真是窝囊、也太难过了。那时还真是以泪洗面了好一阵子呢。

然后,在我爹过世约三年后,我已经差不多二十岁,可以出去工作了。可是,像我这样来历不明、看来活像个乞丐的姑娘,有谁敢雇啊?

真的没人想雇我。

我家曾是药材的大盘商这种事无论我再怎么说,也没人愿意相信。毕竟如果查明我所言不假,那也是往事了,对现在哪会有什么帮助。我手边又没钱,雇用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是啊,假如有钱,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了。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动过去mai身的念头。

我娘也说这万万不可。她讲到嘴都酸了。

这等于是她的遗言吧。

也正因为如此,我娘才毁了自己的身子。她认为只要自己死了,就可减轻我的负担。直到过世之前,她都不希望我去mai身。

所以。

嗯。

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此时心念一转,如果自己下海当流莺,或许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所以我就。

噢,没关系啦。不好意思,好久不见了,我却一直讲这些教人难过的往事。以前和你一起学歌舞那段日子,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回忆呢。所以

是啊。一想起这些往事,我就忍不住想落泪呢。

噢。

结果呢,我就到餐馆打杂去啦。

一开始待的是一家又小又脏的餐馆。我非常认真工作,只可惜没待很久。因为老板对我上下其手,于是我就辞了。

不是的,不是因为这样。

我毕竟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年纪都那么大了,还在做这种工作,要说我从没让男人碰过,也没人会相信吧。再加上我都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却从来没有出嫁的打算。过了二十岁,也无法保持原本的美貌了。

是啊。

当时我已经不是什么大盘商的干金,只是个饭馆女工罢了。

但即使如此,老板想和我发生关系,当然还是不行。后来,我就被老板娘给撵了出来。老板要留我下来,但老板娘不允许。

因为老板娘认为我是个**。

其实她是在嫉妒我吧。

后来我不论到哪儿工作,不出多久都会被男人毛手毛脚。其中最快的,上工初日老板就对我上下其手。也有人是因为看上我的身体,才雇用我的。

当然,我是能挡就挡,可是却老是被指责别太骄傲,甚至有的还骂我除了有点姿色之外,哪有什么能让人看上眼的。所以老是被人撵走。

即使我不拒绝,不久又会被他们以其他藉口撵走,像是诬赖我偷了什么东西之类的。

反正总是会逼我离开就是了。

也有些色眯眯的老头子表示要包养我。这我可不要即使我的身体已非完壁,也没沦落到mai身,让人包养那还了得?

对。

于是我就开始流浪,最后就在此处落脚了。

饭盛女(注5)?是的,我终究还是下海了。饭盛女就等于是在客栈接客的娼妓嘛,靠出卖灵肉赚钱。很可笑吧?够悲哀吧?

但这比起在江户干流莺要好得多啦。毕竟不必像流莺那样在暗路拉客,也不至于餐风露宿、睡觉时裹草席。住在客栈里,远比在私娼寮里舒服多了。毕竟我不是被卖给娼寮的,也没签过mai身契。

最重要的是。

什么?

呵呵呵。

而且

噢。

我现在还过得挺幸福的。

是这样子的,有个人听到我的遭遇,非常同情。该怎么说呢?

说来还真是不好意思呀。

他倒也没帮我赎身,因为我原本就没签过mai身契。

而且还存了点银两。噢,就是这样。

对,其实他不是我的恩客。

是这样子的。其实他是我的老板,就是我受雇那家客栈的老板。

是啁。什么?我想嫁个有钱的男人?

哎呀阿银,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别这么说嘛。是啊,因此,我也不必再接客了呢。

即便我原本是个富商千金,如今毕竟是个饭盛女。所以这件事其实也很折腾人,反对的人可多着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毕竟我都二十五岁了。可是哎。

后来婚事还是谈成了。三日后就商定了嫁娶事宜。

因为当时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了。

[三]

阿银,世界可真小啊说了这句话,穿着麻布夏衣的男子以手上的棉布代替手帕,擦了擦刚剃完的和尚头。这块棉布到方才为止,还裹在他的光头上。

这男子就是诈术师又市。

照这么说,那位偶然遇到的女子,是你从小认识的朋友,在辗转流浪各地之后,成了对面这家客栈的饭盛女。而且这个女人即将成为那位吉兵卫的第五任妻子,是这样吗?

没错。

回完话后,巡回艺妓阿银打开纸门,将手肘挂在窗棂上,眺望着窗外景色。

她身穿华丽的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她的肌肤白哲,生得一对妖艳的美丽凤眼她是个巡回艺妓,一个从事街头表演的傀儡师。

阿银眯起双眼眺望。

从她所处的位置,应该可以望见对面的客栈屋顶,以及那株比屋顶还高的柳树。

她和又市两人就待在柳屋正对面的小客栈三次屋的二楼。

倒是

那株柳树可真大哪阿银说道,

话说到哪儿去了又市说道:

阿银,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打算?你指什么?

才抵达这儿不久的又市一面解开绑腿,一面对阿银说:

这次的事都是你告诉我的。如果你想抽身我也不会在意,钱可以还你。

阿又,我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阿银说完关上了纸门。

总不能让事情这样继续下去吧?

阿银的嗓音让人连想到三味线。

可是。

可是什么?

照这么听来那位姑娘名叫八重是吧?八重她还真过了好一段苦日子,好不容易才换来现在的幸福,是这样吧?

是呀

阿银垂下视线,伸长了白哲的颈子说道:

八重原本是茅场町的药材大盘商的千金。阿又你应该听过这家商行吧?他们老板七年前上吊自杀了。

茅场町的药材大盘商?七年前

又市以食指蹭着下巴沉思,不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使劲拍手说道:

你是说?就是那个被旗本武士刁难而破产的须磨屋?

是啊,就是须磨屋。

这我倒有听过,听说那是场灾难。因为混蛋武士找碴,说他们卖的药没效,导致他们肚子痛,便向须磨屋勒索是这样子吧?所以,八重就是须磨屋老板的千金?

又市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闷声笑起来,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笑什么?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就说嘛,阿银,你曾告诉过我,当你还是个正经姑娘的时候,曾和某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一同习艺,指的就是这件事啊?

是啊阿银转过头来看向又市。

她细长的眼睛边缘抹着一抹淡淡的红妆。

那有什么好笑的?

又市大声笑起来,说道:你曾是个姑娘这件事还不够教人发噱吗?没想到如今人见人怕的巡回艺妓大姊头阿银,竟然也曾有过如此纯真的过去呀。

少嘲弄我阿银噘起嘴kang议道:

对不起,老娘我昔日也曾纯真无瑕,当过一个含苞待放的小姑娘,你就给我留点口德行吗?我曾是纯真无瑕有什么好笑?想要嘴皮子也该有个限度吧。你这个死御行!

哼御行嗤之以鼻地回道:

别开玩笑了,爱耍嘴皮子的是你自己吧。若是你讲起话来没这种架子,我多少还会改变对你的看法。但问题是,像你这么泼辣又伶牙俐嘴,恐怕没个五年、十年是没办法练成的,是吧?所以想必你从小大概就是这副德行吧?

什么嘛!我看你才是只会要嘴皮子,看女人却完全没眼光。我告诉你,我儿时可是个众人公认的可爱小姑娘。而八重刚好少我一岁,她很乖巧,跳起舞来也颇有天份。只可惜

阿银话说不下去,把脸转到一旁。

又市摊开白色棉布,望向和阿银同样的方向说道:

唉,灾难本来就像场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想躲也躲不掉。你我不也都经历过类似的遭遇?不过,常言道留住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吗?

是啊,能活着比什么都好。只要能活着,或许还有机会嫁个有钱大爷,飞上枝头当凤凰呢。

所以阿银呀,对八重来说,吉兵卫真的是个乘龙快婿吧?又市探出身子说道:

唉,堂堂老客栈的老板迎娶一个饭盛女,通常大家都会认为是女方高攀吧。

这我了解阿银说道:

各种说法都有啦,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八重有了小孩。柳屋这个客栈老板一直都生不出小孩,想必无子嗣继承家业让他忧心不已吧。因此管她是饭盛女还是女佣,只要怀了他的骨肉,原本的身分就不重要了。

又市已经完全脱掉旅行装束,盘腿坐在地上问道她的身分应该不是个问题吧?

唉八重如今虽然是身分卑贱,但昔日毕竟也曾是个富商千金,原本就不是个*女或村姑嘛。

或许吧。不过,我想到的是,八重大概才下海不久吧?吉兵卫再怎么古怪,毕竟也是个客栈老板,要对自己客栈雇请的饭盛女下手,也不会找个在风尘中打滚多年的女人吧。

说的也是。

话说回来。阿银,须磨屋在七年前就倒闭了。然后过了三年,八重她娘才过世,所以她是四年前才开始一个人过活的,是吧?但即使如此,当时她还是遵守她娘的遗志,没有下海当流莺。另外,她也没离开过江户,所以,应该是到了品川才下海成为饭盛女的吧

所以她是刚下海?

应该是吧。毕竟这里是东海道的第一个宿场呀。

那么八重是在柳屋下海的?

有可能。姑且不论她当时是否仍为完壁之身,但想必是来到这儿才开始接客的。吉兵卫大概是在决定雇用八重时就注意到她了吧。

照这么说表面上是让她到客栈来当饭盛女,事实上则包养了八重。是吗?

那还用说又市继续说道:

吉兵卫既然因看上八重而雇用她,当然不希望其他男人碰她。所以,八重的恩客应该只有吉兵卫一个。如果是这样倒还好,但阿银呀,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担心她呀。八重现在很幸福没错,但若你从那个名叫阿文的女人那儿听到的消息当真

事情可就严重了又市一脸严肃地望着阿银说道。

若阿文所言属实

那个人

阿文绝对没说谎阿银有点生气地说:

阿文说的都是真的。她可曾下过地狱呢,经历超乎咱们想像的事,只是,她知道的也只限于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至于这到底是否属实恐怕是难以判断。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那你认为呢又市弯腰问道。

吉兵卫这个人

应该就像阿文说的吧,这种事他应该做不出来吧。

可是1咱门没证据呀。

咱们不就是专程来找证据的吗?

所以啊又市腰弯得更低,继续说道:

找证据需要点时间。不过,距离婚礼只剩下三天,我要讲的就是这件事,时日已无多。如果吉兵卫那家伙的为人果真如阿文所言,想必不会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但麻烦在我们也不能还未确定真伪就把事情告诉即将过门的新娘,对吧?

阿又,这件事即便是真的,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你。因为大家是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人的。所以如果没人相信,你再怎么解释都是白费力气,只会惹人厌而已,不是吗?

你这说法也对如果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说,眼睁睁看着她过门?当然,姑且不论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但如果谨慎一点,最好的方法还是就是由我来挑拨双方,让这场婚事告吹

又市这个人,虽然外表是作僧侣打扮、撒符纸的御行,但其实是个靠与生俱来的三寸不烂之舌吃饭的恶徒,靠一张嘴招摇撞骗,是个名副其实的诈术师。特别是挑拨离间、让夫妻离异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要他出马对女人说几句甜言蜜语,藉此让她悔婚,可说是易如反掌。

等她嫁过去就太迟了,所以,我们必须在完婚之前把这件事情办妥。这其实挺简单的,甚至不必设什么计谋圈套

这招可行不通阿银说道。

为什么行不通?

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孩子是无辜的呀。好不容易怀了胎,逼她把孩子流掉未免也太不人道了吧?咱们也不能让她一个女人家孤零零地流落街头,背着孩子接客吧。这点道理阿又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呀。

阿银说完,歪起细长的颈子盯着又市瞧。

又市则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阿银呀,照你这么说,这问题根本不可能解决,我看咱们干脆就别穴手了。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讲过吗,这件事咱们就随它去吧。

什么?阿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这件事没什么好犹豫的吧

阿银斩钉截铁地说:

咱们当然要保障八重的幸福,否则岂不辜负阿文之托?这不是你这骗徒发挥神通本领的大好机会吗?

说到这里,巡回艺妓以更严厉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咱们双方誓不两立这不是连最差劲的剧本或酒馆店小二都懂的道理吗?而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就只能靠你这骗徒的能耐了。也因此,我才砸下大笔银两找你来帮忙。拿多少钱就干多少事吧。

你还真是哕唆呀,也不知道爱耍嘴皮子的是谁又市一面抱怨,一面熟练地把棉布缠到头上。然后,他拿起身旁的偈箱往脖子上一挂,大刺刺地站了起来。

上哪儿去?

反正没办法啦,我先去附近做点儿生意再回来。幸好那谜题先生人还没到。无论如何咱们若要设圈套,当然得先做点准备。我先去和檀那寺的人打声招呼,在那附近绕一圈,撒撒这种灵验的符纸祈祈福

话毕,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印有妖怪图画的符纸,撒向空中。

[四]

那是妖怪作祟。

绝对是妖怪作祟。

如果那不是妖怪作祟,还会是什么东西作祟?

没错,那一定是那株柳树的妖怪作祟。

不是、不是,不该说它是在作祟,应该是在生气吧。

受到如此凄惨的虐待,连那株柳树都生气了。

树木确实会成精。当然会成精呀。

你不相信?

我老家在信州,那儿穷乡僻壤的,就有很多成精的树。

有呀,这种事到处都有。

像我出生的地方,地名叫做大熊,那儿有一株名叫饭盛松的松树。

那株松树长得很雄伟,枝干的形状活像一碗盛满的饭。

那株松树生得还真是漂亮呀,

据说当年源赖朝公(注6)打那株松树前经过时,发现月亮悬挂在这株饭盛松上非常漂亮而称赞不已,可见这株松树的历史有多悠久。

据说若在煮饭时放进这松树的叶子,煮出来的饭保证美味,我们家里也是这么煮的。

真是令人怀念哪。

曾有个家伙想砍掉这株饭盛松。

这是我孩提时代的事了。据说斧头一砍进树干里,树干便喷出血来,把那樵夫吓了一大跳。然后,有只蛇从树干的伤口跑出来,攻击那樵夫。

什么?

我是没亲眼看到啦,我又不是樵夫。不过我倒是认识那个樵夫,后来他还真的死了,而那棵饭盛松的树干上确实有道伤痕,并且类似血液凝固的黑色东西还一直留在上头。

这种事绝非空穴来风。

毕竟树也是有生命的。

年岁一久也会衰老嘛。

倒是,柳屋那株柳树你看过了吧?嗯,大家都看过吧。只要走进宿场,不想看到都不行,长得还真是雄伟呀。

我活到这么大把年纪,还不曾见过如此雄伟的柳树呢。

比饭盛松还高大,树龄也更老吧。

就连饭盛松那样的树都有灵性了。我想这株树能长到这么大,就代表它所怀的力量有多可怕呀。

什么?

不一定都会干坏事啦。

人不也一样吗?受到别人照顾时都懂得感恩,也会报恩。反之,被人欺负时就会怀恨在心,也会报复。不过人可能会恩将仇报,畜牲和树木就不会这么不讲情义了。

所以如果能好好爱护它们,应该就会有福报吧。

如果任意欺负它们,就可能遭报复了……大树确实会成精。

毕竟你看它生得那么雄伟、那么巨大。

柳树原本就会成精嘛。而且那株柳树树龄数百年,噢,甚至上千年,是全国最高龄的柳树,虽然不是饭盛松,但据说砍伤它也会流血,砍倒它则会惹来灾祸。据说也曾有人尝试过,并因此赔了老命。你看这样都会惹祸上身,可见那株柳树有多可怕了。

对,对呀,那儿原本就不宜住人。

对啊,问题就是那株柳树所在的位置。柳屋盖在那里,等于是和那株柳树借地。当然,要向它借地,当然就得好好伺候它。至少要懂得感恩,善待它、珍惜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你说对不对?

什么?

吉兵卫这个人就是爱追根究低,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完全不相信树木有灵性,认为树木就是树木,如果每个人都不敢砍树,就不可能盖房子,连木杓子都做不出来。

唉,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毕竟我们必须伐木才能盖房子,才有柴木煮饭来填饱肚子。但这其实也是心态问题吧。

对啊,是心态问题。

佛家不是说,山川草木皆有佛性吗?

所以,认为树木可以要砍就砍,是不正确的。人要懂得珍惜,才不至于将它们消耗殆尽。

毕竟有树木咱们才能盖房子,才能煮饭、喝汤。大家都应该懂这个道理。

就连十年前,那座柳树祠堂被拆毁的时候。

听说他拆祠堂时,干得非常狠绝呢。

即使如此,如果他有什么信仰,那还另当别论。他若是笃信阿弥陀佛还是观音菩萨,不相信柳树有什么法力,那么即便柳树作祟,念佛也可让他得到庇佑。毕竟神佛何等伟大,信它们是绝对没坏处的。

所以他若是为了贯彻对神佛的信仰,才要砍掉柳树、拆毁祠堂,那我还能理解。

什么?

不对、不对。

他信荒神哪里虔诚?不过是做个样子。

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劲。当时我就认为他的信仰绝对过不了半年。

没错,他很快就放弃了。

所以呀,像这种半调子的信仰,反而更不好。

我就是这个意思嘛。

他的历代祖先都葬在宗祠庙里,他却不知足怎么回事,竟然跑到隔壁镇上的庙里听讲经。真正有信仰的人,应该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呢,从吉兵卫小时候就了解他的为人。吉兵卫表面上是很会做生意可是,他却和他的父祖辈不同,完全没信仰。

没信仰呀。

他是有点小聪明。想必就是这小聪明在作怪吧。

毕竟信佛可不是讲道理。

表面上,他是有信仰没错,事实上却只是硬拗道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他好像什么神都拜。

其实,所有与信仰有关的作为,吉兵卫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生意。离开荒神讲经会之后,又改变好几次信仰,但他真正追求的,一直都是利益,而且这利益并不是心情与感受的问题,而是眼睛看得到的利益,也就是金钱。

信仰哪是这么一回事?

对神佛祈祷时,哪能直接开口要钱?但吉兵卫好像是这么做了。

总之他干的似乎不仅如此。

这位大老板,最近似乎对江户各种流行的神明都有兴趣,一点节操都没有看来他并不是打自内心信仰神佛的。

还不简单,他的目的还不是为了拉客人。

他不是曾参加庚申讲经会还是大黑讲经会吗?他只是暂时佯装虔诚,和讲经会的人混熟,然后再利用这层关系把讲经会里的信众拉到店里,让他们花钱。

哪有多远呀?这儿不过是品川呀。

距离江户哪有多远?在这一带做生意,总比在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要容易吧?从江户来的游客不是大都会到步行新宿来吗?总之,吉兵卫就利用这个手段,巧妙地招呼信众到他的客栈投宿。

唉,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啦。

是啊,柳屋老板其实不是个坏人。他为人慷慨,待人亲切,因此风评还算不错。他做生意认真,甚至给人热心过头的感觉。

你说他是个守财奴?噢,他也不至于那么吝啬啦。说他爱钱,毋宁说他只是很认真吧。毕竟身为生意繁荣的百年老店柳屋第十代掌门人,也许是自觉责任重大,不得不认真吧。只是,若为此佯装笃信神佛,就未免太可悲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到底不是诚心在信仰神佛。

信仰不虔诚的人,就会遭报应吧。

即便自己无心为恶,但若信仰神佛的目的纯粹是赚钱,如此信法反而不好。

而且他信的不都是流行的神明?这些哪能庇护他呀,对手可是一株千年老树呢,所以才会招致如此结果呀。

没错。一个人不谦虚自省、敬天畏神是不行的。

其实不论是神、佛、还是庭院中的大树,如果你真的对它敬畏有加,自然就会产生谦逊之心,这是最重要的。反之,吉兵卫既不信神佛,又乱砍树木即便他为人再怎么好,还是难免会遭到报应吧。

这就是报应呀。

什么?

不不,其实针对这件事,我也劝过他好几次了。

如果他能信这些莫名其妙的神佛,至少也可以用神酒祭拜一下庭院中的神木吧。

可是他哪听得进去呀。

他就是脾气硬。

所以才会死了儿子,老婆也留不住。

倒是,记得吉兵卫第一个儿子名叫阿信,生得还挺可爱的。

那娃儿真是。

嗯。真是可怜呀。

凶手就是那株柳树呀。

还能有什么意思?正如我所说的呀。

那娃儿当时在中庭,就死在褓母的背上的。当时他脖子才刚硬呢。

据说当时褓母正背着他哄他睡。那天那娃儿一直睡不着,褓母便走到中庭,一面唱着摇篮曲一面哄他睡。

然后,听说那天风势不小。

是啊,呼呼地吹着。

原本哭个不停的娃儿突然安静了下来。

听说褓母以为孩子终于睡着了。

于是,她想回房间,让孩子到床上睡觉,不料才走一步,就觉得背后好像有人拉扯。褓母觉得很奇怪,回头一看,竟然有一只很长的垂柳从空中伸下来,勾住自己的背后。

褓母觉得很奇怪,试着挣脱它。

却挣不开。

再怎么用手拨都拨不开,

最后她抓住柳枝,用力一扯。

没想到这时候背部传来呃!的一声。发现情况不对,褓母立刻脱下背巾,把娃儿放下来。

这下。

据说她发现娃儿的脖子上缠了好几圈柳枝。

可能是风让柳枝缠住娃儿的。

小娃儿就是脖子被缠住,才没再哭出声的。

是呀。

那娃儿就是被柳枝给勒死的。

照顾孩子的褓母后来几乎发疯了。孩子的娘好像叫做阿德吧,也是痛不欲生、几近疯狂。当时我人也在场,看得连自己都难过得不得了。

结果,不久后,那位褓母就不见了。然后,阿德也在柳树下,而且正好在祠堂前方自戕而死。

想必她是伤心得无法自己吧。

吉兵卫则是备受打击,整个人变得六神无主。

那位女佣?

喔,你是指那照顾娃儿的保姆吗?她后来在海边被人捞上来,看样子是投海自尽的。

这一定是报应呀。

如果这不是报应,还会是什么?

否则柳枝怎么会刚好缠住娃儿的脖子呢?

真是太可怕了。

但即使如此,吉兵卫还是不打算善待那棵柳树。

其实不只我,他客栈里的其他伙计也都劝过他好几次,但他就是不听。也许吧,既然那棵柳树杀害了他的妻小,再拜它也没用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因为怨恨,才会对那株柳树如此轻蔑:他当然不可能去祭拜杀了他妻小的仇人吧。但事实并非如此;这种念头他想都没想过。吉兵卫他。

他认为那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罢了。

当然,这是一场意外没错,但这情况毕竟和被同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疯狗咬到不同,是吧?可是,吉兵卫竟然说道理是一样的。也许他若不这么想,会难以承受这打击吧。只是。

后来他依然。

[五]

报应?

那应该不是报应吧?

嗯。与其说是报应,不如说是冤魂遗恨吧。

什么?

柳树精报复?

这种传言有根据吗?

是卖虾的与吉说的?唉,老一辈的都是这么说的啦。不过,我想这是因为这一带居民的祖先牌位都供奉在那座庙里,庙里的和尚才会这么说的,大家自然也就跟着这么说了。

我和吉兵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我很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可是大家都把前后关系弄错啦,前后关系。

大概是他们忘了吧。

唉,这些老一辈的都比较健忘嘛。毕竟事情都已经过了十年,加上与吉也都这把年纪了,连去年的事他都记不清楚,而且对那件事的看法或许又有些一厢情愿吧。

吉兵卫拆掉柳树祠堂,是阿信过世后的事啦。

是啊。

那娃儿是刚入秋时过世的,当时柳树枝条还很青翠。没错,我听到对面出事了,立刻跑过去查看,发现阿信脖子上还贴着几片柳叶。

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啊。

是一桩很不幸的意外呀。

是啊,纯属意外。

吉兵卫拆毁祠堂则是翌年春天的事。据说,他是用荒神祭典的护摩之火烧掉那座祠堂的。千体荒神堂的大祭在三月,这祭典除了镇住荒神,也能助人避免火灾。荒神是一种灶神,我们这种做生意的都会拜,一点也不奇怪。

是呀。

目前拜荒神的信徒甚众。

是呀。这件事其实是有原因的。

吉兵卫绝不是信仰不虔诚。

只是大家把前后顺序弄混了,才会觉得有问题。

所以罗,是阿信被柳枝勒死的悲剧在先。当时吉兵卫伤心欲绝,嚎啕大哭几近发狂呢。

他是个疼爱孩子的人,疼阿信可是疼得没话说。

再加上这是第一个儿子。在那之前,吉兵卫婚事老是谈不拢,直到三十岁才好不容易成了亲呢。

生下阿信之后,他终于有子嗣可继承家业,吉兵卫简直是欣喜若狂。因此遭逢此丧子之痛,自然是锥心刺骨呀。

连我看了也难过得跟着落泪呢。

总之是这件事先发生,之后阿德才在祠堂前自戕而死的。

是呀,阿德并不是在祠堂的遗址,而是在祠堂前身亡的。阿信过世之后当时发生了一大堆事,对了,当时丧礼还没举行。祠堂也还在,我还记得鲜血溅得祠堂上到处都是呢,绝对错不了。

同一天,那个照顾娃儿的女佣就投水自尽了。

不过,她的尸体是在好几天后才由土左卫门在海边发现的。这下一连的惨事终于惹脑吉兵卫了。

什么?当然就是怪罪那株柳树呀。

平常人都会这么想吧?

他因此认为那株柳树害死了他儿子,而且还连带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女佣。

他认为那株柳树就是所有祸害的元凶。

在那之前,吉兵卫其实早晚都向那株柳树供奉神酒,中元和正月也会准备牲礼祭拜,如此用心供养,却换来如此打击,哪会不恼羞成怒。

因此这件事绝对算不上恩将仇报。

原本供奉得如此虔诚,这下该怎么解释呀?

你想想,吉兵卫一家世世代代住在那儿都是平平安安的,为什么突然会碰到这些灾祸?不管那株柳树会庇佑人还是会成精作祟,他原本祭祀得那么虔诚,此等灾难为何仍降临在他身上?这完全说不通吧。

而且,你当然不能期待他继续诚心膜拜那株害死他妻小的柳树吧。

噢,这与吉也提过吗?当然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那株柳树绞死了吉兵卫可爱的儿子嘛,而且祠堂上还留着他妻子的血迹呢。

就这样,吉兵卫一改每逢正月参拜祠堂的习惯,也禁止家人参拜。

当然,当时他还在服丧,这么做是很合理的。

你说是不是?

没错。

他都这么难过了,哪可能要他向杀害妻小的仇人合掌膜拜,是吧?应该没有人这么傻吧。可是,周遭老一辈的都以此威胁,说一切都是那株柳树在报复,如果不更诚心拜祭,将会发生更可怕的事。这些话让吉兵卫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正巧听到别人的建议,便信起了信徒甚众的荒神。

后来他拆毁祠堂,把拆下的木头丢进护摩之火燃烧,看得出他有多生气,内心可是充满怨恨。因为祠堂墙上阿德的血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所以,每次看到祠堂,吉兵卫就会忆起那桩伤心事。因此他只好。

可是,拆掉祠堂,柳树还在呀。毕竟那株树绞死了他的儿子,因此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连这株不祥的树都给砍掉。不过,他终究没能动手。

后来,不管他再怎么诚心礼佛,还是无法抹平失去老婆与孩子的痛苦。

因此吉兵街才会一再改变信仰。

是呀。

所以我才说大家都把前后关系搞混了呀。

并不是他改变信仰才遭报复,也不是他对那株柳树不恭才被惩罚,而是因为先有这些意外事故,吉兵卫才会改变信仰,并且对那株柳树心怀怨恨。

这样你懂了吗?

之后就开始有人传言是那株柳树在作祟。若果真如这些人所言,那么这株两百多年来一直没惹事的柳树,为什么会突然开始作怪?

这不是很奇怪吗?

把那些事归罪于柳树作怪,根本不合理。

如果说吉兵卫历代祖先都曾为柳树所害,那还说得通。可是,打从第一代的宗右卫门起,连续八、九代都不曾听说有人遭难,而且代代均得以安居乐业。为何到了第十代才出事?这你也觉得说不通吧?

我也觉得很奇怪。

所以,不论他遭逢多少不幸,应该都不是那株柳树在作祟。我看也只能这么想了吧?我反倒

认为是那株柳树因吉兵卫的怨念而枯竭呢。

你想想。

那桩发生在十年前的事,一直遗害至今呢。

没错,正是如此。就是因为如此,这十年来吉兵卫才会惨祸不断,不管改信什么神佛,都遇不到一件好事。因此他才会不断改变信仰。

是啊。

他娶的第一位继室喜美,还有后来的阿文、阿澄每个到头来都。

对,所以吉兵卫原本已经坚持不再续弦了。可是,他得有子嗣继承家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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