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偶有些站立，有些躺倒，有些在茶几上，有些在沙发上，还有一些掉落到了地板上，它们的姿态各不相同，造型也彼此相异，唯独全部都是女孩，全部都没有点亮瞳仁，一模一样白森森的瞳孔，望着沙发上死去的女人，望着室内每个角落，也望着进入房间的纪询。</p>
“啾——”</p>
宛如少女娇啼的声音在室内响起，纪询轻轻一震，随后反应过来，那是角落笼子里文鸟的叫声，通体洁白的鸟儿在笼子里扑腾着，叫声针般扎过纪询的皮肤，扎到纪询的心底，它扭了扭，如同刚才爬在身上的蚯蚓也寻隙进入……</p>
他后撤一步，撞到青年的肩膀，对方平静无波的声音随之响起：</p>
“发现女尸，报警吧。”</p>
纪询朝后看去，青年也向他看来，对方的瞳色如同干涸古井，深暗得足以掩盖任何丑恶的东西。</p>
纪询从楼道间出来的时候，警车、警戒线都出现了，小区里的其他人正在周围探头探脑，蒋阿姨失魂落魄地坐在楼道间的小马扎上，由一位女警陪伴着，嘴里反复念叨“怎么会这样”、“有人死了，我的房子还怎么租”。</p>
人群杂乱中充斥秩序，如同一群群分工明确的蚂蚁。</p>
纪询在楼下找到了面色惨白的夏幼晴，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就传来一道热烈的视线。</p>
纪询循着视线看过去。</p>
那是个一手包子一手豆浆，光着脑袋望着他的方向神色震惊到空白的青年。</p>
说实话，光冲这添上戒疤就能当和尚的光头，一般没人会联想到这是位人民警察。</p>
但他还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刑警。</p>
谭鸣九，刑侦二支成员，纪询的老相识。</p>
这个光头还是有原因的，全赖过去的一次危机。原本的谭鸣九是个头发颇长的文艺青年，虽然被局里狠抓了两次精神面貌，但还是舍不得自己那头柔顺的发。</p>
有次谭鸣九跟队追踪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杀人犯手里有枪又极度狡猾，他们在一栋烂尾楼里和杀人犯展开最后的追击。</p>
谭鸣九追人追得满头是汗，头发都掉下来都扎进眼睛里了，他也不知从哪里寻摸出根橡皮筋，把遮住眼睛的这绰头发给扎了。</p>
也是巧了，他当时俯身向下，躲在半截水泥墙后，那绰头发呢，就正好冒出水泥墙沿一点点，对面的杀人犯看见人的头发，神经紧绷之下抬手就是一枪。</p>
这枪直接把谭鸣九脑袋上的头发轰没了，杀人犯也因此位置暴露，而被狙击手击毙。</p>
事后回忆，谭鸣九都感觉到头皮上被电动剃头刀犁过的火热，只差一公分，没的就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脑袋。</p>
局里复盘，谭鸣九遭遇的危险并没有得到人道主义的关怀，大家知道事情始末后反手就给谭鸣九一个爆笑，局长还把精神面貌问题再次被提溜出来，责令谭鸣九进行深刻检讨。</p>
危险就算了，还被领导责骂，同事嘲笑，不吝二次伤害，三次打击。</p>
谭鸣九痛定思痛，一狠心，直接把自己的三千烦恼丝剃个干净，从此过上了用脑袋跟灯泡抢生意的日子。</p>
纪询看见了谭鸣九就想走，谭鸣九没给纪询这个机会。</p>
从震惊中缓过来的谭鸣九三步两步跨过中间距离，来到纪询跟前：“你？夏幼晴？夏幼晴？你？”</p>
而后他的声音猛地低了八度，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p>
“夏幼晴的肚子？”</p>
“你别多想。”</p>
“我没多想。”谭鸣九立刻说，但他只憋了一秒，一秒之后，他和纪询咬耳朵，“就……孩子到底是你的，还是袁越的？我要喝的是你的喜酒，还是袁越的喜酒？”</p>
“你可滚吧。”</p>
纪询头都大了一圈，他就庆幸夏幼晴在看见谭鸣九时已经转身离开，现在不在他身旁。</p>
他推推这个一听到八卦浑身每个细胞都精神起来的前同事，再次强调：</p>
“别多想，夏幼晴这次会出现是因为楼上的死者——尸体在楼上，你去看看吧。”</p>
说到正事，谭鸣九正经了些：“我当然会去看，但你打算去哪里？”</p>
“去吃饭，饿晕了。”</p>
谭鸣九把塑料袋里被压扁的包子递给纪询，大方道：“喽，早饭。我的口粮给你了。”</p>
“国家已经脱贫致富好多年，你倒也不用这样艰苦朴素。要不，你先办案，改天我请你吃早餐，豆浆包子油条稀饭，管够。”纪询提议。</p>
“你现在和我上楼一趟，查完了现场，也不用改天，我直接请你，豆浆包子油条稀饭，同样管够。”谭鸣九也缓缓说。</p>
“何必？”</p>
“还何必。”谭鸣九对天翻了个白眼，“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好歹也是我们局里的顾问，都撞在现场了也不上去看看？”</p>
“编外顾问而已，局里这么多顾问，少我一个不少。”</p>
“重点是顾问多少吗？重点是你在现场。”谭鸣九冷酷无情把纪询拖回去。</p>
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实在过于难看。他拍开谭鸣九的手，掏出纸巾捂着鼻子，主动进入楼梯。</p>
饼状包子又到了谭鸣九手中，谭鸣九也不嫌弃，嗷呜一口吃掉半个，然后他看见纪询的动作，愣了下，囫囵吞下包子，疑惑地抽抽鼻子，狗一样嗅来嗅去。</p>
“你干嘛？”</p>
“你干嘛？”谭鸣九反问。</p>
“有点味道。”纪询说。</p>
“冬天哪有味道。”谭鸣九翻个白眼，“三年不见，业务不知道丢下没有，矫情劲头倒是全上来了。”</p>
纪询嘴角抽了下，好在最后一节楼梯已经攀上，案发现场吸引了谭鸣九的注意。</p>
谭鸣九倒抽一口冷气。</p>
“他怎么在这里？”</p>
“谁？”</p>
纪询问，他顺谭鸣九直勾勾的视线望了一眼，知道对方指谁了。</p>
那位神秘的泪痣青年。</p>
青年站在室内，带着塑胶手套的手拿着一个人偶。</p>
人偶的数量有点多，站在纪询身旁的谭鸣九已经迷惑数起数来：“1、2、3……总共19个，这人偶是怎么回事？凶手落下来的，邪|教杀人献祭现场？”</p>
“不像。”纪询回答，“是死者自己的。”</p>
“哪看出来的？”谭鸣九问。</p>
“垃圾桶内有为数不少的纸巾，沙发底下刚刚找出一块抹布，正对着沙发的墙面柜上，有一个大柜子是空置的，从上边的灰尘分布情况看，能看出原本放置了不少圆形物体，恰好人偶底盘都是圆的……”纪询慢吞吞说完，“综上考虑，死者死前正在清洁这些属于自己的人偶。”</p>
谭鸣九明白了：“我琢磨着还有点不对劲。”</p>
“哪里不对劲？”</p>
“你说就算死者是女性，喜欢人偶，所以一连买了十九个回来，但为什么这些人偶都没有点上眼睛？这渗人的……总不能一句癖好独特概括吧？”</p>
他们说话的同时，里头也在同步勘察现场。</p>
一位戴眼镜的小刑警站在泪痣青年身旁，边查验边记录：“窗户开启，窗台有脚印，现场凌乱，电脑、手机不见，怀疑是入室抢劫杀人案。”</p>
青年的目光移到桌面底下，那里躺着一个颇为醒目的银色套头耳机：“这个怎么说？”</p>
眼镜刑警一愣，不明所以望了望耳机。</p>
痕检扭头看了眼：“名牌耳机，市价两三千，不便宜。抢劫嫌犯落下这个，有些奇怪。”</p>
眼镜刑警提出一个可能：“耳机在桌子底下，嫌犯匆匆离去时候没有看见。”</p>
青年不置可否。他再走两步，来到阳台位置，这里摆放着好几盆花，他指向其中一盆，“这盆花的土，被松过，翻开看看。”</p>
痕检人员立刻上前，做完检验后，将土拨开，从里头找出一个扎紧口袋的塑料袋。</p>
打开塑料袋一看，里头还装着个花色大钱包，但钱包空空如也，里头什么也没有。</p>
“能看出这盆土什么时候被翻过吗？”青年问。</p>
“痕迹很新，是三天内发生的事情。”</p>
“现场法医鉴定出来了吗？”青年又问。</p>
“出来了。”法医回答，“死者生前被缚，体表未见明显伤，口鼻处的点状皮下出血痕迹与沙发枕套布料吻合，口腔内侧粘膜破裂出血，典型的捂死伤，死亡时间推定超过24小时，不足48小时。”</p>
一路观察到现在，情况已呼之欲出。</p>
“熟人作案，伪造入室抢劫现场，排查死者人际关系感情生活，重点调查死者男朋友。”</p>
室内的声音隐隐传出来，但不很明显。纪询也没认真听，他的目光落在室内空荡荡桌子上一条数据线上。那条黑色的数据线，像只小小的盘曲的蛇，额外招人目光。</p>
谭鸣九放过关于人偶的话题，正凑到他耳旁，想跟他说青年的底细：</p>
“你今天是和他一起来的？你怎么不提早和我打个招呼，他——”</p>
“你有什么要补充的？”</p>
谭鸣九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不知什么时候，青年已经站在房子的门口，对他们说话。谭鸣九滞了下，刚要回答，却发现对方没看自己，他看纪询。</p>
纪询没骨头似斜靠着墙，也不怎么和青年对视，只将目光停在门框上，还换了一张捂鼻纸巾：“问我？我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也许像警督说的，一个挺无聊的案子。”</p>
“无聊？”</p>
“男友为钱为情杀了女友，还够不无聊吗？当然，里头也许还有点曲折，毕竟再三流的作者也知道在谋杀发生前先制造一点虚虚实实的矛盾和冲突。”</p>
青年眉头皱了下，似乎不满意纪询轻佻的口吻，但他没有纠缠于此，而是换了话题：</p>
“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p>
“昨天晚上的擒拿术有所怀疑，今天早上你的回答确定怀疑，现在知道职位警衔。”</p>
青年脱下乳胶手套，伸手向前，苍白的指尖对准纪询，撇去灯红酒绿下的醉态放纵，秾丽的眉眼现在只剩锋利。他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与昨夜判若两人：</p>
“霍染因，刑侦二支队长。”</p>
纪询同人握手。</p>
对方的手和声音一样冰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