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名叫绢代。她的母亲似乎告诫她「厢房里住了一个凶恶的怪物,绝对不能靠近那地方」。绢代大声笑道「我才不是会轻易相信那种低级谎言的小孩呢」。此后她就每天跑来找我。她好像知道我长生不老的事,所以总是一直缠着我说话。绢代想听的并非是小孩感兴趣的驱除恶灵故事,而是关于我旅行时所经各地的风景文化。当我看到绢代兴致勃勃地倾听我每一个经历时,就让我感觉这数十年的旅行绝不是白费。
绢代时常肿着脸颊往我这边跑来。躺在我身旁用力地紧皱着眉,并用她湿润的双眼抬头看着鸟儿们。即使如此,她也绝不流下一滴泪来。刚开始见到她这模样时,我都会感到不知所措,这时她却反而回过头来安慰我说「这种事是家常便饭啦,我早就习惯被我妈打了不要紧的。」
绢代是一个能毫不讳言地说出对「家」不满的女孩,所以被家族和亲戚们视为空气般对待。她非常厌恶园原家封闭的本质。对于家族为了防止能力衰竭,必须和拥有某种程度的灵能力者结婚一事,以及不能使用灵媒能力来为自己谋利的规定,她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
「为什么这个家的人都这么顺从呢?人活着就是应该要更加随心所欲啊。」
绢代总是这么说。每当我听见她的话时就忍不住心想,比起从小就理所当然遵从家规的自己,这孩子的心胸是多么宽广开朗啊。只要和绢代在一起,就觉得连我的心都仿佛受到她那光芒照耀般,感觉好温暖。
经过了半年,在绢代十三岁时,她问我为何年岁都不会增长,能这样长生不老?我花了点时间跟她解释白神的事。绢代听完故事后,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但很快又抬起头说:
「不知道我是否也能成为宿主呢?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这一瞬间,纸片啪啦地从她上方落下。
式神,消失了。
之后的三年里,每天都幸福到令我想哭。虽然绢代就算打开御盒,白神也没有寄宿在她身上,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在乎。绢代愿意为我打开那只盒子我就很开心了。
绢代对此感到非常沮丧,但她马上就调适好心情「仔细想想,我可以要求你一定要守护我呀。这样我就感到非常幸福了喔」。我怀着聿福的心情,凝视着眼前的绢代。她笑着说道「我想我会比你先走一步,抱歉啰」。即使她比我先死,但我想此刻的幸福感觉,会永远存留在我心中。
某个春天的早晨,当我睡醒时立刻感到指尖轻微发麻。麻痹戚随着时间一同扩大,到了傍晚我已经无法起身。从高中放学回来的绢代抱起了一直靠在柱子上的我,并将我放到了棉被上。我不发一语地看着绢代的眼睛。绢代紧咬着下唇,让我见到她第一次流下的泪。
「你会死吗?」
我怀着平静的心情向她点头。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对其他的事全然不知,却很清楚自己生命将尽的事实。麻痹感正一步步地在我身体蔓延开来。
「绢代,那御盒就交给你了。你要用它守护你的家族。」
「我不要!不准你丢下我一个人走!不要离开我呀!」
虽然她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但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彷佛头部以下完全消失似的。
就算想要轻抚绢代的头发,我的手臂也已经举不起来。
「谢谢你。」
连嘴唇都已经渐渐麻痹。
「我不要你道谢!你不是要守护我的吗?」
我看着绢代不停摇晃我的模样,在一切逐渐反白模糊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你一定要再回到我身边八重!」
听完这句话后,我所有的感觉便彻底封闭。
「八重?你的名字叫八重吗?」
始终静静地听他说话的我,到此才第一次向他发问。他温和地笑着并点头说道「是啊」。
「这是我母亲希望我能够重叠八种幸福而取的名字。房屋、财富、人、爱、健康、知识、技术,以及灵能力。」
「那个叫绢代的女孩就是我外婆吧?」
虽然从她说话的内容推断很像我外婆,但我不曾听过这个故事。他深深地点头并再次摇晃他的双脚。波纹起伏之后,湖面映着一名长发的美丽女孩。
「很漂亮吧?这是十六岁的绢代喔。」
外婆稍微弯下腰笑了起来,并朝我们这边伸出手。这像是正被人轻抚着脑袋的影像。
「我认为我们的关系有别于一般的男女之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绢代就把我当成是弟弟一样看待,我也不介意她这么看待我。」
原来外婆喜欢美少年的癖好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没变过不对,和这家伙的相处似乎才是最大契**。
「那天我的意识被卷入了一处全白之地。四周仅是一片空白,没有身体存在与时间流逝的感觉,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说的那里,应该就是所谓的天国吧。
「你当时死了吗?」
「嗯。死了以后,我走向那片白茫茫的场所只觉得周遭一片模糊。好几次想起了式神消失的瞬间,感觉真的好幸福。不过,心里却有一股想要回到绢代身边的冲动。」
他踢了踢水面。湖面随即映出一名置身于飞舞纸片当中,面泛微笑的少女。我认为这真是幅美丽的情景。
「之后不知道流逝了多少时间,但那个世界突然间消失了。这次我身在一处漆黑但温暖的地方噗通、噗通,一个近到可以听得见心跳声的地方。」
这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家伙会存在于我体内了。
「那是我妈的肚子里你,投胎转世成了我吧?」
即使是我的祖先,但长相相似到这种程度未免也太奇怪了点。之所以这么像,应该是因为他的灵魂对我的身体带来了影响。
「我想所谓的投胎转世应该就是这么回事。我可以同样感受到八重的所见所闻,以及你感觉到的一切。当你睡着时我便回到这个地方但除此之外的时间,我经常和你感受相同的事物并一同活着。」
「竟有这种事,我居然完全没发现」
我看着坐在身旁的男孩。这十七年来,他一直与我有着相同的体验。我之所以能够极为自然地接受他的存在,或许就是这些年来长期累积的结果吧。
「那是因为我一直不让你发现只要我有意愿,随时都能自由操纵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有好几次突然不受控制吧?当时操控你身体的人就是我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那股强大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呀?」
在那起夏天的事件中,我将那只抛过来的手电筒扔回去后造成对方肋骨骨折。就在不久前,我的双手一挡硬是把卡车弹了回去。而这次只不过像轻抚似地动了动手,就把人给摔到树上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我应该说过吧?从前,园原家的男人都拥有强大的灵能力。」
「也未免太强了吧而且所谓的灵能力,不是对幽灵才能使用的力量吗?」
而且既然都说是「灵」能力了
「我想所谓的灵能力,是指魂魄所拥有的力量。过去大家都拥有很强的灵魂,然而最近似乎很少有那样的男人了。」
竟能出现这么多拥有灵能力的人,看来从前的园原家应该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家族吧
唉,就家族与政府有密切关系的地位来看,之所以强大也是必然的道理。
「在八重你终于开始牙牙学语的阶段,我曾经稍微借用了你的身体。」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却完全没有记忆不过,我马上会意到他为何借用我身体的原因。
「是为了和外婆说话吧?」
听我这么一说,他立刻面露微笑轻轻点头。
「绢代打从你存在胎内时开始,就感应到了我的灵魂。帮你取名为八重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你出生之后绢代有时也不是对你,而是对我说话。我死后她立刻离家的事,让日本画家凭依作画、赚了大钱的事,远渡法国后谈恋爱的事即使上了年纪,她的笑容依然和从前一样不曾改变,真令人怀念啊。」
他将上半身往后倒,直接躺在栈桥上。黑色的眼眸倒映着星空。
「绢代说她在我死后就一直调查着白神的事,并告诉我某个地方的传说从前一位美丽的神,将白蛇释放于大地。蛇因为吃下了地兽变胖,结果成为神的粮食。神虽然拥有永世的力量,但不久后便长眠于这个大地」
「那条传说中的白蛇,指的就是白神吗?」
「在我出生前,园原家曾举家搬迁过一次。这个传说中描述的土地,就是从前我们族人栖身的地方。在我阅读过的仓库文献里,就曾记载一段园原家始祖活过三百年的记述。我在刚被寄生时曾读过这一段,当时我认为这种记述只是虚构的故事。但我现在总算明白始祖恐怕也是曾被白神寄生的人类吧。」
他猛然地站起说道「结果,白神竟然是像电池一样的东西」。湖面激起一阵涟漪,再次映出御盒。
「为了让特定的人类不老不死,所以白神寄生在动物身上成长。当它进入人类体内后,便将力量赐予那个人,并慢慢地削减自己的身体。一旦白神耗尽,宿主也会死去。」
「传说中的特定人类,果然是指灵能者吧。」
「该怎么说呢应该也包括他们,不过或多或少都会有想要长生不老的人类。」
应该是和国家伟人这类掌权者有密切关系吧不自觉联想到这个,很可能是我漫画和电影看太多了。
「那么,结果你和外婆谈了些什么?」
「她说,就让这孩子过她自己想过的人生吧。」
「咦?就只有这样?」
「嗯,就只有这样。不过依我看,绢代她似乎了解我的心意。」
不知为何感觉超高兴的。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我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是个已死的人。虽然能像这样以魂魄的状态活着,但这副身体、这个人生,全都属于你自己。」
他肯定想说更多话吧。
「现在活着的「八重」是你,绝不是我。因此我不会擅自控制你的身体。只是当你真的遇上危急的时候,希望你能允许我任意采取行动。唯有这件事请你答应我,因为我想守护你。」
这家伙真是个笨蛋。他未免也太没私欲了吧。
「谢谢不过这样真的好吗?我并不怎么在意你和外婆交谈」
「不用了,因为我终于可以像这样和你说话。知道我的存在后,你竟然还对我心怀感谢」
他牵起我的手,我站了起来。星空的颜色正逐渐变淡。
「你的周遭总是围绕着许多笑容。光是能和你一同活着,我就感到非常幸福。」
看着我,彷佛因为感到耀眼而眯起眼睛的他也逐渐褪色。拉紧和他牵着的手,抱住他纤瘦的身体。虽然他的体温依旧冰冷,但我的心却感到温暖。
「我很高兴有你存在我也觉得很幸福喔。」
就在我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前,他已经从我的双臂中消失了我的声音应该传达给他了吧?白色的光芒满溢在我周围,过于耀眼的光线令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当我再度睁开双眼时,立刻见到一片淡绿色的天花板。就在反覆眨了好几次眼睛后,我才想起自己被外婆下药的事唉,算了,也多亏有她我才能和那边的八重见面。
「这药并没有副作用,你放心好了。」
被这道声音唤起时,发现外婆正坐在床上看着我。
「那还用说!要是你用有副作用的安眠药,我绝对要跟你绝交!」
我从靠墙的沙发上站起,接着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没见着老妈的人影。
「见到面了吗?」
外婆看着我问道。她的话里虽然没有受词,但我明白她指的人是谁。
「嗯,我听他说了很多。包括盒子的事、白神的事以及外婆的过去。」
外婆一副怀念似地眯起了眼睛,喃喃自语地说「是吗」她应该正透过我看着他吧。
恐怕外婆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压抑着想与另一个八重说话的冲动
「即使知道了那孩子的存在,你也不需要有多余的想法喔。因为现今活在世上的『八重』是你自己啊。」
外婆伸出了手,当我把身体靠过去时,随即被她轻轻地抚摸了头。映入眼帘的影像,与我刚才在湖边看到的过去重叠很高兴他们两人几乎都说了同样的话。即使没有直接对谈,他们的心也连在一起。
「我好喜欢这样抚摸你的头你的头发摸起来真是柔软呢。那孩子的发色乌黑,而且更为干涩。在我告诉他之前,他一直都是用肥皂洗头的。」
如此说完后外婆忍不住大笑,我也跟着笑了。另一个八重一定也在笑吧。这是一种心满意是的感觉。不管在我的体内还是外面,都有小心呵护着我的人。
让外婆就这样抚摸我的头好一会儿后,我听到门外传来叩叩的敲门声。外婆大喊了一声~~泪进」,门随即打开,老妈和一各身穿西装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这名年约四十几岁的男人,一进入房内就向外婆深深地行鞠躬礼。他应该是警方的人吧?
「这么晚才赶来实在是非常抱歉。现在还在搜寻另外一个。」
「你不需要感到抱歉。何况医院的安排和媒体应对都很令人满意。不过那是个上级灵,所以请大家特别提高警觉。」
另外一个?上级灵?他们在说什么啊?
「还有御盒就由这孩子代替我使用。」
我被外婆拍了一下肩膀咦?什么?
「等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啦!」
「别在那儿嚷嚷!我接下来就要说明了呀!」
老妈说「你就学着点吧」。而外婆就像是个回答「人家这就要做了嘛!」的小孩般噘着嘴说明,如下陈述。
在拍摄现场被损毁的盒子共有两个,一个是封印低级的动物灵,另一个则是封印着被称为上级灵的强灵。灵无法附身在完全没有灵感的人类身上。在事发现场拥有灵感的人,就只有那名化妆师女孩和外婆。虽然动物灵就近附在女化妆师身上,但上级灵并没有马上进行凭依,而是直接跑进了森林的深处。上级灵会选择较耐用的人体附身。低级灵与上级灵的差异似乎就在这里。总之,外婆要我去驱除这个上级灵。
「等一下!我去的话,说不定也会被附身不是吗?」
身体强壮、又具有灵感体质。而且还是个女人。这岂不是完全符合灵附身的希望条件?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因为一个身体只容得下一个灵而已。」
这是要我在美果姊或十郎附身的状态下前去吗不对,在这之前
「老妈去不就成了吗?为什么是我啊?」
当我对从刚才就表现出一副不干己事的老妈如此抱怨时,老妈随即笑说:
「八重你也真是的,明知我是个究极居家型女人。要是在这种寒冷季节到那个满地泥泞的森林里走来走去的话,一定会过劳而死呀。你不希望老妈死掉吧?我死了你一定会哭的。」
「你只是因为伯冷伯麻烦,所以才懒得去吧!」
「嗯~~老实说的话是没错啦。」
她就是这样。一副自以为完全没错的表情。不过即使如此,被她这样回以微笑还是让我怒气全消。老妈真贼。
「如果可以把那只御盒交给我的话,我们很乐意前往除灵」
站在门前一直不发一语的男人突然这么说。还有这个方法嘛!
「不必了,我不想让家族以外的人碰那只盒子。」
外婆以坚定的口吻回答对喔,那是个遗物。那是请外婆用它守护家族的他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我明白了。那么我先告辞。有任何问题的话请以手机联络。」
再度深深行了个礼,男人便走出病房。
「那个人是谁啊?」
从谈话中判断,我猜想他应该是和园原家有关系的人。
「他是园原家现任当主。我妹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外婆有个妹妹。当然,我不曾见过她。
「我以为当主应该是个年纪再大一点的老爷爷没想到还真年轻。」
脑中的印象应该是身穿和服的白发老人。没想到我这个人的想法还真刻版。
「因为园原家的男人寿命向来很短呀。灵能力就是魂的力量。可能是削减了魂的力量,寿命才跟着缩短了吧。最近由于能力变弱的关系,所以能活到平均寿命的人也跟着增加。」
这么说来,我的寿命不就也缩短了我这样的想法好像全写在脸上,外婆笑着说「你没事的啦」。
「因为使用力量的是『八重』的魂啊。」
「可是这样一来,总有一天他会消失的不是吗?」
如果必须削减灵魂才能获得力量,那魂总有一天会耗损殆尽的吧?
「如果持续使用的话,应该会消失的。」
「别说得那么轻松!」
「可是你仔细想想,即使频繁使用,至少也能撑个十~十五年吧?所以只要不是像小欧那样经常濒临危险的体质,那么一辈子也不会消失呀。」
那就没问题了,我松口气放心地想。像西欧那样每次都面临生死关头的角色是制作单位的安排,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发生嘛。
「只有一件令人担忧的事,那就是你的灵媒能力较弱,导致灵魂难以久待。事实上,附身的灵魂会牢丰待在体内,即使受到强大的外力压迫,也不会轻易就抽离出来喔。」
这件切身之事其实我很清楚。虽然灵魂自己控制身体时是没什么问题,但我只要突然受到外力牵引,灵魂很容易就会从身体脱离出来。一旦抽离之后,若是没有再次调整呼吸就无法回到附身状态,于是这段期间就只剩下『我自己』。
「因此为了在八重被恶灵附身时也能加以对抗,我事先找了帮手过来。他们差不多也该到了,你去大厅和他们会合吧。」
话说完后,老妈拿了外套给我。我嘴里问着「是谁啊?」,手同时接过外套穿过袖子。老妈微笑着说这是秘密,如同之前在鸠冈公园入口处所做的一样,她将小提包塞进了我外套的口袋里。
我离开病房后,一个人走在安静的走廊上。坐进电梯后按下一楼的楼层按键,一心想着帮手究竟会是谁。即使恶灵附身也能对付换句话说,一定是对灵魂具有一定知识的人啰?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只希望是个安静一点的家伙。
叮咚,电梯发出到达楼层的提示声,门随即打开。我环视了一下大厅,发现有人见到我后便站起身来。两人一边挥着手,一边朝我接近。
他们是亘与保。
※注1:式神,或识神、しきがみ、しきじら、式の神,文献上亦有式鬼与式鬼神的称法。指的是在阴阳师的命令下所役使的灵体。「式」有「役使」之意。<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