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永斗再次走进堂屋的时候,范明正靠着椅背就着茶水嗑瓜子。
瓜子是鲜西瓜子,用细盐烘培过,嗑起来“咔嚓咔嚓”得响,这是近几年从宫中开始时兴,渐渐流传到市井里的吃法,据说皇上平日里就爱吃这些零食。
在范永斗眼里,他的父亲晋商范明在大多数时候是一个相当克制的人。
范家如今早已是家财万贯,范明却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穿洪武朝时给商人规定的布衣,住的是山西普通富户的宅子,出门仍是骑驴骑骡,连顶二人抬的轿子都不敢轻易坐。
有的时候他的大哥范永魁和二哥范永星看不下去,劝他们的父亲别那么克扣节省,范明总是摇头道,
“晋商再有钱,却也不能越过晋王去啊。”
不过范永斗实际上也很不赞成范明这种过日子的办法,他觉得一个人赚了钱却不能自在地用作花来享受,是一种对有钱人的变相轻侮,毕竟不是每一个人赚钱的欲望都是为了报复自己的生父。
范永斗当然没有把这种想法宣之于口,虽然范明作为一家之主已然足够开明,从不让他们三兄弟对他跪拜叩头、拱手作揖,甚至有的时候连长辈架子都不摆。
此刻的范明仍是这般随性而亲和,见范永斗回来了还笑眯眯地招呼仆摆茶上零食,好像他不是刚死了爹,而是新添了孩儿,
“回来啦?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罢?快坐下来喝口茶歇一歇罢。”
范永斗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我回来的时候就剩几个人了,大哥和二哥说送完了他们就进里屋来。”
范明点了点头,嗑瓜子的牙齿、舌头和嘴唇一刻没停,
“好,好。”
范永斗打量了他父亲一会儿,道,
“爹,我亲爷死了,您真的一点儿都不伤心吗?”
范明笑着反问道,
“从前轻视我、欺辱我,让我小小年纪就流落街头、辛苦劳累的老坏蛋死了,我为甚么要伤心?”
范永斗道,
“毕竟那是我亲爷呀。”
范明回道,
“亲爷咋咧?”
范永斗道,
“不讲孝道,总得讲一讲天伦罢。”
范明道,
“那老坏蛋都不跟我讲天伦,我为甚么要跟他讲天伦?难道‘天伦’是一个专为小辈而设的概念吗?”
“范永斗,你瞧平时咱们家做生意,有没有哪样东西,在同斤同两同地同时出售给不同人的时候,卖给年长者的价格一定是低于年幼者的?”
范永斗道,
“这倒没有,若是这样卖,年长者一直占便宜,年幼者一直吃亏,哪里还有生意可言呢?”
范明笑道,
“不错,这个道理换成伦常道德也是一样,如果一项‘美德’,只要求下位者具备,却不要求上位者,那它一定是一种剥削,如果一样‘品质’,只有弱者需要具备,却并不同样要求强者,它的实质肯定是一个阴谋。”
“范永斗,你记住,倘或这伦理道德必定是要使你吃亏,而且是长时间地、不间断地吃大亏,千万不要犹豫,你就该立时三刻地舍弃这种让你吃亏的道德。”
“因为你吃亏,就代表有人在占便宜,而且是在利用道德占你的便宜,这时候‘道德’在他手里是一件武器,在你这里却成为一项弱点,这件武器可以不但可以被他拿在手里,还可以在不同人之间交换转移,专门用它来攻击你。”
“就好比你亲爷那个老混蛋,他在我小时候打我骂我,仗着我在道德上永远没有还手之力就欺凌我,对付这种不要脸的畜牲,你用伦常道德管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