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啊,也是为范爷您着想。”
传话人支吾了一会儿后,道,
“真去衙门理论起来,‘不孝’总比‘谋叛’好找证据。”
范明并不吃这一套,只是无畏地笑道,
“要证据谁没有啊?”
传话人道,
“听说自张居正死后,皇上废了‘考成法’,现在地方官升迁,不再以收缴钱粮多少为主要标准了。”
“虽然大家伙近几年是轻松不少,但是官老爷们不急着收税粮了,咱们经商的终究是少了一条孝敬的门路啊,这有门路孝敬就能在乡亲中说得上话,这您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说了。”
范明看了他一眼,和缓了语调道,
“‘考成法’是回不来了,可这做官的总要铨选熬资历啊,这几年不知是伤了甚么阴鸷,北方几个省总有灾情,朝廷从北直隶调赈济粮都来不及。”
“官老爷们别的不上心,赈灾总是要伤脑筋的,否则真把灾民逼上了梁山,那他们这官也就不必当了。”
“所以啊,我说您甭操心,真想给孝敬总是能寻着机会的,一个县官要想升迁,少则三年,多则九年,总有得熬呢。”
“再说了,咱们山西总与其他省司不同,这山西与蒙古的生意,可是先帝爷在时就定下的,去岁皇上不是还下诏荫庇了王崇古的一个儿子吗?”
传话人接口道,
“总想着靠山西出身的官员也行不通啊,近来有风声传言,王崇古在蒲州病重,万一他这一走,皇上像张居正死后一样,把之前的新政成果都给一笔勾销了,那您现在赚的这些钱,可不是就赚不长了?”
范明笑了一笑,道,
“只要蒙古人还安分,那这马市的生意便还做得下去,朝廷先前虽然限制了马数,但皇上若真有‘废市’之意,这都快一年了,从京城传抄出来的邸报上总该有所暗示才对。”
“依我看啊,您别无端担这份心,蒙古人即便要和朝廷翻脸,也不会同钱过不去,再者,这马市的钱不单是蒙古人在赚,这九边的边将们,哪个不从马市里捞些好处?”
传话人笑道,
“看来范爷是胸有成竹。”
范明回道,
“不,不,我不是胸有成竹,我是乐见那老东西不得好死。”
传话人抿了下唇,道,
“瞧您这样乐观,我同我家老爷也便放心了,其实我家老爷不是不知道范爷您心里的苦,只是现在皇上又下旨往太仆寺出了个投票选吏的怪政策,我家老爷怕在这节骨眼上,您为老太爷的事儿闹到衙门里,万一两败俱伤,岂不是因小失大?”
范明笑道,
“哦?甚么‘大’、甚么‘小’,你倒是同我说说。”
传话人笑道,
“范爷,这同‘马’相关的事儿,我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吗?这太仆寺每年收上去的马价银只有三成左右用来买马,并且只是拨给边镇买马,剩下七成都被六部和其余诸司拆借去为皇上干别的了。”
“而这拨给边镇的三成马价银中,又有超过六成是用作九边将士的抚赏、犒赏和兵饷银,真正用来买马的,是这三成中的三成——要是哪个边将捞得多些,连这三成都没有——这些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呢?咱们心里都有本账。”
范明慢慢笑道,
“这还不都是因为蒙古人阴损?这蒙古人卖给大明的市马都瘦弱多病,别说寄养,普通骑乘都成问题,我九边将士守卫边疆,自然只能变价二手卖出胡马,再加钱重新买好马才行。”
“至于这马匹到底能不能用作骑乘,都是兵部和太仆寺定的标准,同咱们晋商有甚么关系?”
“我们山西人,不过就是比官牧的牧户和民牧的马户早一步掌握养马知识,知道怎么调养胡马,怎么将蒙古人卖来原本不能骑乘的胡马养得膘肥体壮,再卖回给九边而已,这叫勤劳致富。”
“皇上要怪咱们晋商,还不如先去责难蒙古人,如果当年不是俺答汗围了顺义,一路打到了京城,朝廷现在哪里还需要每年拿出那么多银子,去买蒙古人那些根本不能骑乘的胡马呢?咱们山西人每年又哪里能从马市赚那么多钱呢?”
传话人道,
“话虽如此,可咱们晋商是这么想,民牧马户却不这样想,如果啊,范爷,我是说如果啊,那些民牧马户真的通过投票把太仆寺那些负责验马的小吏全都换了下来,这马匹的检验标准岂不是顿时就……不在咱们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这验马的标准一变,原本能二手卖出的胡马,会不会突然就不能卖了?原本可以重新加价买进的好马,会不会突然就不能买了?”
“倘或只是变了之后不能买卖,那也就罢了,可若是皇上因此追究起之前已经做成的那些生意,甚至因此降罪九边守将,那岂不是必定会牵连到咱们山西?”
范明又笑了笑,也不回答传话人的这些问题,只是不置可否地道,
“你家老爷还真是心思缜密。”
传话人道,
“不敢当,不敢当,说起做生意,整个介休,不!整个山西,都无人能及您范爷。”
范明笑道,
“你家老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范明已经说出去的话,就没有要收回来的道理,我说要那老东西遭报应,他就是化成灰了也得给我遭了这场报应。”
“不过呢,你家老爷大可以放心,这投票选吏的事儿啊,没那么快就立竿见影,这民牧马户都是一些无知小民,掀不起甚么大浪来。”
“现在的情形是,皇上缺银子,九边却又离不得战马,太仆寺呢,是又缺银子又缺马,只要咱们能将这三者平衡好了,就是再严苛,也同咱们这些守法经营的商人没甚么关系。”
传话人颔首笑道,
“有范爷您这一句话,我家老爷就能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