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晨是炎热时节一天中最舒服最好睡的时辰,可陈娇却偏偏在这时候醒了。
两只光光的小脚在顶级漆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移动,经过瞌睡的女官,跨越呼呼大睡的肥兔,踮着脚尖绕开值日的宦官,跑进窦太后的卧室——其实很近,阿娇睡房隔壁^_^
出乎阿娇的意料,窦太后不在!熟门熟路地推开虚掩的南侧门,小女孩大大地松了口气:祖母在露台上坐着呢。
长信宫高台之巅,极目远望处,只见天幕沉凝云色暗郁。雕栏内,窦太后和衣斜倚,花白的头发缠绕飘忽于后,晨风中侧影寂寥;无神的双目似在望天,又似在俯视高台下树影婆娑的宫苑。几抹剪影骤然掠空,鸣啼缕缕,呜咽悠长,时断时续之处让人心颤,从头凉到底。
咬咬嘴唇,小女孩环顾四周;白玉砌成天家台,哪会有杂物?掉头室内,一把抓过条案上陈设的金爵玉盏,跑回露台奋力向外抛去——杯盏在空中划过两条线,落入树丛。
林地栖息的鸟雀受惊之下,一群群尖叫着弃巢而出,逃上生天。一霎时,鸟鸣四起,纷乱飞腾。
窦太后被忽发的嘈杂撞破了迷思,微微一怔:“阿……娇?”
陈娇‘啪嗒啪嗒’一把上前搂住祖母的脖子,小脸昵在太后颊上一个劲地蹭:“大母,大母。”
香香软软的小人在怀,寒凝不知不觉间松动:多熟悉的感觉,在很久很久之前,女儿幼时,也喜欢这么睡一半起来找自己。
“大母忧之乎?”陈娇很轻很轻,很小心很小心——为什么,无所不能的祖母现在看上去那么……脆弱?
“无事。”窦太后低低答,习惯性把心爱的孙女从头到脚摸索检查了一遍——不出所料,又没穿袜子——皇太后让小陈娇坐在膝上,将两只小脚放在袍服深深的褶皱里,用下摆整个盖住了,才放下心来和孩子继续说话。
陈娇乖乖的听凭摆布,却对祖母的回答并不相信;她分明看到,祖母的眉间皱出三条竖线!
“祖母乃念粱王叔乎?”小女孩开始猜啊猜。
“是,”叹笑孙女的敏婕,窦后慢慢拍抚爱孙的后背:“阿娇如何得知?”
“阿母曾言,祖母之忧多为王叔。”陈娇偎在祖母胸口,喃喃:“阿娇亦想念梁王叔耶。”
“阿娇喜粱王叔否?”老太后问地貌似无意。
“喜!”小阿娇点点头。怎么可能不喜欢呢,王叔里,梁国那位待她最好了,经常给她捎好玩好看的物件。
“如此,阿娇嫁入王叔家好不?”太后循循善诱。
“何谓‘嫁’?”娇娇翁主是好宝宝,拥有丰沛的好学精神,永远不耻上问。
“咕~~,”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麻烦,窦后决定换种说法:“阿娇长住梁王家可好?”
“好!”陈娇回答得这叫干脆——新地方、新房子、新朋友,还有礼物和红包拿,跑亲戚是件很开心的事。
“祖母,何日启程?”小阿娇开始掰着手指头,把生活中重要人物一个个数出来:“同去者众。大母同去,阿大同去,阿母同,阿兄,二母,从兄……”
“嗯,吾众不往,单阿娇。”窦太后插嘴,孙女的想法和她的——有点不合拍。
“啊?仅娇娇一人?”陈娇大吃一惊。
“唯。”太后颔首。
“咯,何时归?”馆陶翁主紧盯着祖母的面庞,唯恐错过一星半点。
“二三年一归长安。”这话老太后说的是肯定陈述句,这口气意味着绝无虚言……惊悚。
小女孩当下猛摇头:“呐,娇娇不去梁国。不去!”
“为何?”窦太后笑了,刚才还说梁王叔好呢,怎么转眼就改口?
“二三年不得见阿大、祖母、阿母、诸兄,娇娇不喜,不愿!不去!”陈娇脑袋晃得就像拨浪鼓。
窦太后一滞,几分好笑,几分爱怜,加几分心疼:“阿娇,女子于归,别亲去母,世情皆然,人人如此。”女子总要出嫁,总是会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母亲及娘家亲朋,然后去努力融入完全陌生的夫家——这是女人的命运。
阿娇眨巴眨巴眼睛,不解更不认同:“然,阿母非如是呐。”她才不信呢!哪里有‘世情皆然,人人如此’啦?她亲爱的妈妈长公主殿下,明明和亲人朝夕相处着,和那么多亲亲戚戚你来我往的自在快乐。除了梁王叔住得远些,她可看不出公主母亲有哪门子离情和别绪!凭什么到她这里,就得‘别亲去母’?还听上去好可怜地要一个人老远跑去某某家长住?
“阿娇不离大母呢!”陈娇认定,祖母啊是在吓唬她,或者在逗她玩。
“咕~~”窦太后有些噎到:也是,她的嫖儿……不过,公主们从来是华夏女子中的特例。阿娇还小,怎么能讲清?
“娇娇不见祖母,会哭。祖母不见阿娇,会哭否?大母……”阿娇搂紧老太后的脖子,滚在怀里缠着粘着,扭过来扭过去,卯足了劲撒娇。
“好,好!阿娇留长安。”窦太后一颗心,随着孙女的软语娇音化成一汪温水,再也兴不起波浪。转念,太后谅解了女儿不愿意和梁国结亲的心思:想多了,她的嫖儿不是不顺,只是十多年看自己思念次子的哀痛,不想也品尝骨肉生离之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