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丈夫韩世忠一样,梁红玉也站在雨中,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如箭镞般森寒锐利,贪婪得寻找着盔甲的缝隙,狠命得刺入,饮血般吞噬着人体的热量,哪怕是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同时将冰冷与潮湿的"毒素"留在她的肌体之内,但是这位戎装美人却浑不在意,人象一支标枪般挺立着秀颀的身姿,一动不动地守护着丈夫和他的部下。
韩家军的士兵们,就算是对明天的战斗感到不安的人,只要见到梁夫人站在那里,就能够放下心说道:
"夫人还是一切如常,相信我们一定也能够打胜这场仗!"
于是,每逢世忠出战,智勇与美貌兼备的红玉夫人就会跟随于军中,久而久之成为了韩家军中的一个惯例,同时也是一道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
包括梁红玉在内,世忠一共有四位夫人,她虽然居于第位,却最早嫁给世忠,正室白夫人虽然与世忠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反而比梁红玉入门要晚一些。此时,她正与另外两位夫人茅氏和周氏留在秀州城(今江苏常州)的府邸内,承担着迷惑敌军的任务。
韩家军是从戍地秀州秘密赶到江边的。在出兵之前,世忠还认真的对地方官说:
"今年的上元节,一定要举办起一个盛况空前的花灯会。"
之后,他假托偶感风寒,骗过了城内的金兵探子,星夜提军北上,击溃了留守在江南岸边的金兵,烧毁了大批渡江用的军船,彻底截断了完颜宗弼的归途。
在追杀宋高宗于海上的时候,宗弼的水军被南宋水军击败,已经损失了大量的军船,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再加上女真人无法适应江南的气候,因水土不服而导致大量非战斗减员,且不断受到小股宋军的袭扰,沿途城镇又贯彻了世忠的坚壁清野战法,使得金军无法就地筹得充足的粮秣,大军的补给发生了问题。在诸如此类一系列的困扰之下,宗弼自知无法达成活擒宋高宗,一举消灭南宋的目标,只得在月份宣布"搜山检海已经完毕",在留下这样一句维持面子的漂亮话之后,带着洗劫所得的大量财物,全军沿江南运河北返。现在看来,唯一能够阻止宗弼安全撤退的人只有世忠和他的韩家军了。
以上这些情况,梁红玉早已从世忠的口中知道的一清楚,自己夫妇将要面对怎样的敌人,她与丈夫有着共同的认知。关于这方面的兵法,她曾经听丈夫世忠讲述过,那就是"归师勿截"。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要试图阻击撤退的敌人,因为对方会为了夺取生路而发挥出不可思议的战力。但是,截击却又势在必行,否则丈夫将丧shi身为军人的荣誉,更无颜面对江南惨遭蹂躏的百姓。
"良臣是个有能力的人,不管怎样困难,他终究会想出办法来解决的。"
同样的话语,她对军中那些面露担忧之色的人说过了许多次。她的语气是那样的坚定不移,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对丈夫的信赖在鼓舞着她的情绪。
"夫君啊,自从第一次看到你的背影的时候,我就无时无刻不在依恋着你,体会着你。对我来说,你就是一棵难以动摇的大树,再猛烈的压迫也无法使你折腰。"
这是梁红玉的心里话。只要想到这些,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他们初会时的场景……
那是北宋宣和三年(纪元1121年)的暮春时节,距离此时间隔了九年的时光。斯时之梁红玉只有十九岁,然则在歌舞与琴艺方面已经得到了"双绝"的称号,辅以光耀四方的绝代容颜,使之成为了镇江烟花巷内最出色的红歌伎,她的名声甚至远播于建康和杭州这样的大城市,引得江南一代的文人墨客、浮华公子们纷至沓来,趋之若骛。
那时,浙江爆发了著名的方腊之乱,这是结合了朝廷的失政、官吏的横暴、百姓的困苦以及摩尼教徒们的决心而形成的狂烈波澜。这股沛然而至的力量之强大,一如江河之水般,凶猛地冲击着本已脆弱不堪的宋朝江山,使之濒临崩溃的边缘。
根据史书的记载,当方腊在宣和年十月以邦源峒为据点发动叛乱的时候,那些被暴政所激怒的百姓立刻蜂拥而来,几天之内就聚集了十万以上的叛乱者。这不能不说,宋帝国的朝廷在百姓的心中,已经是变成了一个不可容忍的仇敌,只有追随在手握新天命的强者身边,共同去推翻它,才能改变自己的困苦生活。
被《宋史》称为"东南大震"的叛乱风潮一旦掀起,立刻爆发出势不可当的强大力量,短短三个月之中,江南六个州府的五十县被叛乱者的力量所席卷,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官员们一旦为叛乱者擒获,即刻遭到如陵迟剖腹、活活烧死、乱箭攒射等等残酷的处刑,以发泄心中郁积已久的怨毒之情。这场被当政者亲手点燃的复仇火焰几乎将整个东南半边天空都烧红了。
当关于叛军的种种残酷传闻被扩散至镇江一带的时候,立刻引发了全城骚动。人们纷纷自危,生怕某一天,这些杀人如麻的暴徒会突然出现,毁灭自己的生活。妓院内同样是惶惶不可终日,相比之下,惟有红玉表现出了镇定的姿态。
"红玉啊,你这样的美人可千万不能落入叛军的手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听说方腊和他的部下都有凌虐女性的可恶怪僻呢!"
"放心吧,事情闹得这么大,朝廷是绝对不会坐视的。如果及时下令废除一切苛政则断绝了叛军蛊惑民心的口实,同时调集精锐的将兵进行围剿,那些乌合之众很快就会被荡平的。"
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红玉的判断完全正确。朝廷做了三件事:
其一,向方腊手下的重要将领做出保证,只要立刻投诚朝廷,就会得到赦免并给予官爵;
其,蠲免包括花石纲在内的一切暴政,并撤除承奉局,罢黜民怨甚深的朱勔;
其三,皇帝宋徽宗本人颁布"罪己诏",向江南百姓道歉。
再之后,连绵不绝的春雨之中,将兵总数合计在十万以上的大军在江南的大地上全面展开,发动了对方腊叛军的全面围攻,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将其彻底平灭。
一个女子能够一眼看清局势的走向,这是很了不起的才智,只是当时没有人特别注意罢了。同样遭到官方忽略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韩世忠。红玉首次听到这个名字,就是伴随着他在这次平叛之役中近乎传奇的个人表现:第一个登上了叛军据点杭州城的城壁;以两千兵力击溃数万叛军;奇袭叛军老巢邦源洞窟,生擒魁首方腊本人……然而,官方的战报上,生擒方腊的名字却换成了另外一名叫做辛兴宗的将领,不过很多人都在说,世忠的功劳被别人冒领了。
"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呢……拼上性命立下的功勋却被侵夺,心情一定很差诶……如果我能给他弹弹琴,唱首歌,或许可以让他稍微开心一些吧……"
怀着崇拜与渴望的心情,红玉将爱用的古琴抱起,毫不犹豫地坐进了一乘轿子里,任凭陌生人将她抬出了镇江城,向西面的建康而去。素来心细如发,头脑敏锐的她如今却象在梦游,这完全是因对方说的一句话,"生擒方腊的英雄正在建康城内恭候着姑娘……"后面的红玉完全没有听见,她已经炫惑了……
直到半路上,她的心情才逐渐平静了下来,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之中,她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不是韩世忠大人吗?怎么变成了辛兴宗?这个人我不认识,请送我回去!"
"小娘子,天下哪有上了轿又回去的道理?实话告诉你吧,辛大人看上小娘子啦,准备纳你为第四房小妾。这可是一步登天啊,比你在妓院做婊子要……"
"这位辛大人莫非除了偷取的手段之外,难道再没别的本事了吗?"
突然响起的男子声调,恰似一柄出鞘的利剑,斩断了对方那自以为得计的口调。在下一个瞬间里,红玉感觉全身微微一震,轿子已经落在地面上。她从轿帘的缝隙中看到,四个轿夫齐刷刷地朝着四个方向飞了出去,爬在数尺之外的地上动弹不得。
此后所发生的一切,用红玉自己的话来说,"从我看到那厚重坚实的背影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认定了自己这一辈子的目标啦……虽然彼此之间还没有互通名姓的空闲,但是我已经把他与韩世忠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除了那样一位英雄之外,还有谁可以拥有这样的背影呢?如果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背影,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能使我感到不安呢?"
许多年后,世忠的三个儿子彦直、彦质、彦古都已长大,心中记忆最深的还是母亲梁红玉每次谈起父亲时脸上所焕发出来的照人光彩。除了彦直之外,彦质和彦古虽然都不是红玉亲生的,但是对她的爱戴之情却是一般无。
"儿啊,你们一定要做父亲那样的男子汉,率性行事但绝不妄为,潇洒处世但绝不轻佻。当我第一次看到你们的父亲时,我就感到自己一生的命运都将与他维系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啦……他这个男人啊,就是这样了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