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准备妥当,一一上桌。我和李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飘香的饭菜。这是地震后,我们亲手做的第一顿饭,彼此对望的眼睛里闪烁着温热的光。这是新的年月、新的天地,从此之后,我和面前的男人便可以死生契阔、与子皆老。
我的孩子,还有一点必须向说明的是,面对这样一场灾难,我是如此地为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身为记者,我不再是这场灾难的旁观者或者受难者,我主动要求前往灾区采访报道,将自己变成了这个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和纪录者。我的孩子,我感谢你长久以来对记者这个职业的向往和坚持,没有你的这份热切,我很难将这份艰难的职业坚持到现在,坚持到我从血液里为它感到骄傲的现在。
6月中旬接到任务,我去彭州小渔洞镇大楠村采访板房安置点。从市区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大楠村的板房安置点,连片的板房伫立在一片平地之上。走进板房区,意外看到了一组运动器械。这些五颜六色的秋千、跑步滚筒、摸高板在城市社区中司空见惯,但是在这片饱受地震蹂躏的土地上,乍见它,不禁让人心头一热。
十几个孩子正在这些运动器械上玩耍,一个中年妇女从旁边的板房中走出来,冲着自己的儿子喊道:“好生点耍,不要摔倒了!”转头看见我,她忽然笑了:“你是记者吧?我们这里天天来记者,一眼就认得出。”
这位中年妇女叫易孔祥,今年35岁。她热情地将我和摄影记者请进她的家——一间20平方米的板房。板房里是两张大床,中间竖放着一张席梦思床垫,权做隔断。板房里剩余的空间被桌子、书柜等零散家具占据。我走近那张镶嵌着椭圆镜子的组合书柜,只见镜子上还残留着一些“大头贴”。“大头贴”上,一个小姑娘俏皮地笑着。“这是我女儿,今年14岁。”易孔祥走过来告诉记者。
我看着照片上可爱的小姑娘欲言又止。易孔祥马上心领神会,摆摆手说:“不用担心,我的儿子、女儿都活着。女儿这会儿到镇上去了。”我向这位母亲微笑,死生之际,已成平常事。
满屋凌乱的家具,都是易孔祥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她有些自豪地对我,地震时自己在田里做农活,赶回家时,发现房子倒了变成废墟。没有丝毫犹豫,她找来工具就开始挖废墟。“只要能挖出来的,我都挖出来。房子虽然没有了,但家不能没有。”
这番平淡无奇的话,却让我热血上涌。我移开视线,不让她看到我眼里的泪光。却发现,板房的角落里放着一只玻璃泡菜坛。这只晶莹发亮的泡菜坛里浸泡着辣椒、红萝卜,在6月的阳光下,玻璃坛闪烁着温暖的光。见我关注泡菜坛子,易孔祥很是兴奋:“这个泡菜坛子也是我从废墟里面挖出来的。不过坛子虽然没有砸烂,但是里面却进了很多土和灰。等我把家收拾妥当了,要给坛子好好地换一次水。”
正在板房里闲聊,易孔祥却忽然“哎呀”一声,起身冲到板房门口。望过去,板房门口的小桌子上,一只煤气炉火力开到最大,上面架着一只高压锅。易孔祥赶紧将煤气炉的火力调小一格,松了口气,她转头告诉我:“板房现在还没有通天然气,我烧的是液化气。这个液化气罐,来得也不容易……”易孔祥用脚点了点液化罐,开始了新的话题。“房子倒了之后,废墟上有很多木板。我收集起来拿去卖了。你猜,卖了多少钱?”易孔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200元!”易孔祥笑了,“我用这些钱买了两罐液化气,这样,我们就可以用炉子做饭了。”
一阵风吹过,炉子里的火苗上蹿下跳。易孔祥转身从屋子里拿出两只铝锅,一前一后放在炉子边挡风。我问她地震以来如何解决一日三餐,易孔祥眼睛看着炉子,头也不抬地说,刚地震时,政府和志愿者会送方便面和面包,但没吃几天,他们就在废墟里生火做饭了。“我自己用砖头垒了个灶做饭,米都是从废墟里挖出来的,菜就直接在自家种的地里摘。”
我点头,忍不住轻声告诉她,自己也是在地震十后就自己开火做饭。“你真能干,你这样娇滴滴的姑娘还可以自己做饭啊。”易孔祥上下打量我,眼睛里闪烁着光。我摇摇头,不是一个人做,“是和我男朋友一起做饭”。男朋友三个字从嘴巴里自然地吐出来,并不觉得唐突,眼前滑过李强安静的眼睛。
采访结束时,已是傍晚。彩霞满天,偌大的板房群在夕阳中静默如歌。易孔祥炖的那锅肉已经烂熟,浓郁的肉香在整个板房区飘扬。路过的乡人纷纷放慢了脚步,然后,迎着夕阳,沉默地走向属于自己的板房,自己的家。我在夕阳里钻进了回程的汽车,在我知道,40公里外的城市里,有我的家,家里有一位男子安静地等待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