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抱雄才,处高位,反为人牵制,上下踬疑,而不能尽伸。”【答杜公书】
右扶风,陈仓。
原野上有些起风了,东南边的天空中几乎在瞬间堆起了山峦似得深色云层,这云层转眼就飘至城头,越来越厚,黑压压的悬在屋顶,风也刮得越来越急了。司马懿一副病容,穿着单衣依靠在廊下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乌云的笼罩下,陈仓城满街满巷里的风仿佛都在欢快的呼喊着,似乎在迎接这一场滂沱秋雨。
司马懿在水汽弥漫的秋风中狠狠咳嗽了几声,却是没有进屋的念头。府上的奴仆也不知躲哪里去了,就任由司马懿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庑廊下,狂风吹着他身上的衣袍,衣袍紧紧贴合着他的身体,将其衬得更加瘦弱不堪,仿佛无依无靠的风中瘦竹。
“你怎么起来了?”陈仓令司马朗刚处理完一天的公务,见天色有变,解散属吏后立即便赶了过来。作为长兄,司马朗还是很照顾这个自负多才的弟弟,他将端来的膳食与汤药放在桌案上,走过来两手扶住司马懿的肩:“快回去躺好,你受不得风。”
“吹会风,身上也凉快一些。”司马懿有气无力的说道,他那一双渊潭似得眼睛此时也没了往日的神采,锋芒散尽,倒显得有些软弱可怜。他任凭兄长的摆布,随着他走回席榻上躺好,廊下的门被司马朗关掉了,风声顿时被隔绝在外,只透着‘呜呜’的声音:“我的额头还是很烫。”他看着司马朗,虚弱的说。
“吹多了风,还能不烫?”司马朗责怪的看了对方一眼,用手背触碰了一下对方的额头,立即收了回去,将药碗端了起来:“怎么比昨日烫了?先把药吃了,我一会再叫人来问诊。”
“我倒希望一直这样烫下去。”司马懿声音微弱的说着,嘴唇微张,勉强将司马朗喂来的汤药饮下:“我也不用这么为难。”
司马朗用木勺喂了司马懿一口,听闻此言,将木勺再盛了点汤药在碗口边沿慢慢刮着:“你这是什么话?甘谷之败,该处置的是君侯、是朝中的诸公,与你有何干系?你即便想从中美言,转圜几句,此等祸事,帮不了就帮不了,尽力而为,有什么好为难的。”
他正欲将木勺送到司马懿嘴边,送到半途,忽又收了回去:“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司马懿刚要张口去喝药,被对方这么送到一半收回去之后,有些哭笑不得:“阿兄,我何曾有事瞒你了?”
“那你让我见一面君侯。”司马朗将木勺再度伸到司马懿的嘴边,而这时,司马懿却没有张口去接了。见司马懿面色有异,司马朗将木勺停在司马懿嘴边不动,冷冷的说:“怎么,你病了我能见,君侯病了就谁都不能见?自我到陈仓以来,可是一面都未曾见过君侯,不说请他裁决俗务,就说是省视问安,也是可以的吧?”
司马懿苍白着脸,这次是连药也不打算张口去喝了。
“仲达!”司马朗情绪激动,几乎半勺汤药滴落下来,将司马懿白色的单衣染成一团黑黄的污渍。他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将药碗和木勺放在一边,拿起绢布为他细细擦拭起来。
“诶!”他看着衣上怎么擦也擦不掉的污渍,重重的叹着气:“你这又是何必呢?你可知这陈仓内外,已是群情汹汹,彼等都说皇甫公数月称病,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见,恐怕是生了变故……而在郿县的裴司隶几次扬言要过来看望,这次他率军在三辅剿灭了羌人余寇,不日就要过来了……雍州钟使君虽然还不明,但此事迟早会使其有所耳闻……”
司马朗一番忙活,总算擦干了弟弟被打湿的衣服,可那一团污渍却怎么也擦不掉了,不但如此,就连自己的绢布上也被染上了浅浅一层药汁。他将绢布捏在手心,紧盯着病恹恹的司马懿,既是心疼又是不解的问道:“我们是兄弟!这个关头,你再想瞒,也不该瞒我。”
“阿兄。”司马懿高热不退,其实也是心理压力太大,生生给愁病的。他缓缓的开口,睁眼看着他最亲近的兄长,喉头上下滚动着:“生死之事,谁能帮我?不是我信不过阿兄,实在是不想将阿兄连累进来。”
“我如今是陈仓令,与你同处一城,再如何说,旁人也不会信我不知实情吧?”司马朗近来承受的压力也不算小,他特意回避了自己还是司马懿建议他来这里的事实,若是说怕连累,对方早开始怎么不怕连累?
在司马朗的哄劝之下,司马懿终于承受不住,眼睛里流下泪来,哽咽着将皇甫嵩临终前对他的托付一一道明,听得司马朗震惊的瞠目结舌。
“你……”司马朗吓得站起身来,他在原地慌张的踱了几步,走进前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不要命了!”
“当时局势不安,君侯死讯一旦传出,钟、裴必会争权,而张济、徐荣等老将,又岂会诚心服膺?倘或因此而横生变故,君侯好不容易打造的局面付诸流水,君侯不但泉下难安,更如何对得起朝廷、国家?”司马懿泪流满面,说话还带着哭腔:“我本不愿,奈何君侯生前以子侄待我,授我兵法,此事又关乎重大,我岂能畏难怕死?”
司马朗杵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连续变了几变,这才说道:“此事非你一人所能承受,将会祸及我家。我家世代经营,能有今日属实不易,你……可有想过?”
他打心底不信以司马懿的为人会为了大义和恩情而去做这种有弊无利的事,他也不相信这么短短半年多的功夫,皇甫嵩就能将司马懿彻底改头换面。这里头一定是有什么好处或是利益,才会驱使司马懿甘冒风险去这样做,只是司马朗一时想不明白而已。
“我这里有君侯临终写就的遗疏,里面对我极力担保。”司马懿抬起胳膊,指了指房间里的某处矮柜:“此间的事情,钟、裴二人不知晓,就连朝廷也不知晓。但我微末小子,哪里真的敢因为君侯的遗命就擅自妄为?这些兵马都是朝廷的兵,不是君侯的兵,没有私相授受的道理。”
司马朗听完后赶紧转身在矮柜里一通翻找,最终翻找出几分帛书,看时间、落款、钤印都一一相符,这才松了口气:“你的意思是……”
“我早已具将此事上呈天子,在此之前,君侯也为此向天子上过封事。”司马懿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