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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至家中,发现母亲因寒而病,曹印暗思离上任还有些时日,不如让母亲多休养几天,不料母亲道:“我儿死里逃生,当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曹印想想也是,阉贼魏忠贤万一变了卦,自己再想离开北京就难了,遂到吏部领了官凭文书,连夜写了一份呈文,建言刑部督查湖广辰州王善因词获罪一案,次日一早,曹印交了呈文,带着母亲坐上马车,匆忙离京南下上任。
也是天佑善人,曹母虽然一路颠簸,走了几日,竟然神清气爽,先前的咳嗽、发热症状全没有了。听说东圣方青在苏杭一带传授儒学,门徒颇多,搞得有声有色,想起当年四贤同受先帝召见的情形,曹印与母商议一番,决定绕道苏杭去看看方青,然后再去桐庐上任。
走了二十多天来到苏州郊外,眼见已近晌午,遥见远处酒馆彩旗飘飘,曹印喜道:“娘,前面吃了饭再走。”曹母掀开帘子一看,见是酒馆,遂道:“娘老了,吃不了多少,早上喝了碗稀粥,也不怎么饥饿,倒是我儿一天赶路辛劳,一定饿坏了。”
曹印快马加鞭,驾车来到酒馆前,小心翼翼地扶母下车,忽见一囚车停在酒馆外两三丈远的树林里,内有一囚,脸容清瘦,目光如电,神态昂然。旁有一少年,衣衫质朴,正在给囚徒喂水。囚车附近有四名持刀锦衣卫缇骑坐在石块上吃着烧鸡。
曹印多看了几眼囚犯,那几个锦衣卫见了骂道:“滚,看什么看?”
曹印见四人无礼,本想责问几句,想想自己与老母势弱,闹起来反让老母受气,只得忍了下来,扶住母亲自往酒馆走去。
走了几步,曹母道:“儿呀,不用扶我,你去将马车栓好,娘自己能走。”
曹印道:“好,娘小心点。”说完就返身去牵马,将绳栓在附近的树干上,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老人家,实在对不住,你们就在外面将就将就吧。”曹印回头一看,见掌柜的将老母直往外推,忙走过去道:“生意人开四角酒店迎八方宾客,掌柜的为何将客人拒之门外?”
那掌柜的道:“不是我不容二位,只是店内已被众官爷包场,还请体谅。”
曹印伸头往店里探望,见五六个旗尉带着二三十个锦衣卫缇骑正在里面痛饮,见此情景,心里明白了八九分,拱手对掌柜的道:“你看他们人虽多,可店内尚有空位,我母年事已高,这外面风大,烦请掌柜的行个方便。”
掌柜的看了看曹母,确是风烛残年,又望了望店内众人,颇是为难。背后一缇骑端着酒碗出来,斜倚在门边笑笑地看了看曹印,又瞧了瞧曹母,手指曹印嘻嘻言道:“老不死的想进来?好呀,你,有本事打赢老子,就让你老母进来吃饭。”
曹印大怒,正要责问那无礼的缇骑,曹母熟知儿子秉性,见势头不对,赶紧回身一手捂了曹印嘴巴不让他说话,命令似地道:“我儿休得多言,娘与你就在这外面吃饭。”又对掌柜的道:“胡乱弄几个菜就行。”
曹印极孝,不敢违拗母命,掌柜的命小二搬来桌子凳椅摆在门外,曹印也只得忍气坐下。那挑衅的缇骑见了,得意地哈哈大笑,复又返回店内吃酒去了。曹母道:“我儿志比天高,心胸岂能不比天广。”曹印道:“母亲教训的是。”
小二很快上了几盘菜,母子二人盛了饭,倒了茶水,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魏大人……”
只见远处一大汉踏步如飞,边喊边追赶过来,身后十余个家仆各执刀剑疾速跟在后面。
这大汉来到酒馆前,左右扫视一番,见到林中囚犯,急忙迎上去喊道:“魏大人!”守卫囚车的几个锦衣卫见状,慌忙跑入酒馆喊人。
那大汉从家仆手中接过酒碗,斟了满满一碗酒送至囚徒嘴边,囚徒谢道:“多谢周大人,”随后一口饮了那碗酒。
众缇骑听说有人胆敢给囚犯敬酒,一个个杀气腾腾地冲出酒馆,与那大汉及众家仆吵了起来,双方各执刀剑,争斗似乎一触即发。
曹印放了筷子,走上前抓住一家仆问道:“你家主人看模样应是官宦人家,为何对荒野囚徒这般热情?”
家仆道:“此囚不是一般人,乃前吏科给事中魏大中魏大人……”家仆话未说完,就被众人闹哄哄地冲开了。
曹印大惊,自言自语道:“传言魏大中为官清廉,虽出入朝堂,却仍旧穿着朴实,从不奢华,夫人在府中亲自织布,这样清廉的好官,怎么也会犯法?”
曹印退至饭桌上静观其变,只听为首旗尉骂道:“魏大中收受贿赂,我们奉命缉捕,你是何人敢扰我执法,不怕死么?”
那汉子大怒,指着旗尉骂道:“狗奴才,告诉你,这世上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回去告诉魏忠贤,我是三年前吏部郎中周顺昌,有种来抓我。”
曹印又是一惊,这周顺昌亦是有名的忠烈之臣,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他与魏大中同在南京任职,曹印虽然不曾见过他们,但也闻知二人大名,今日也是巧了,竟然同时同地得遇两位正直大臣。
周顺昌怒目圆睁,言语凌厉,正气冲天,那旗尉和几十锦衣卫竟然失了先前的威风,语气一下子缓和起来。另一旗尉上前打圆场,笑道:“我们亦是奉旨行事,周大人切莫动怒。”又对那为首旗尉道:“周大人既是魏大中故人,我们就容周大人与魏大中叙叙旧情。”
那为首旗尉也被周顺昌正气折服,只得点头应允。
魏大中对周顺昌道:“魏某得罪奸贼,亲友个个惧祸离我而去,周老弟不畏阉党,赠酒相送,魏某感激不尽。”
周顺昌道:“奸贼祸国殃民,天下人恨不得抽其筋,食其肉,魏贼迟早死无葬身之地。魏大人此番受屈,到了京城免不了要遭受酷刑,愿大人休要辱没了忠臣名节。”
魏大中大笑道:“我魏大中岂是区区几个阉党就能屈服了的?”又对旁边的少年道:“孩儿,快快见过周大人。”
那少年拜道:“魏学洢拜见周大人。”
周顺昌怪问道:“这是?”
魏大中回道:“犬子魏学洢不忍丢弃老朽,冒死要随我进京。”
魏学洢道:“孩儿岂忍父亲独自一人受罪,此去京城,孩儿与父生死与共。”
周顺昌竖起大拇指赞道:“好男儿,好志气。贤侄贵庚,可有婚娶?”
魏学洢道:“晚辈二十有七,父难如此,岂敢论婚娶之事。”
周顺昌对魏大中道:“令郎高义,周某有女名英,正是二八年华,魏大人如不嫌弃,周某愿将小女配与令郎。”
魏大中惊得目瞪口呆。魏学洢则慌忙摆手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晚辈今番北上,生死难卜,岂敢耽误令爱一生。”
魏大中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嘱咐魏学洢道:“孩子,还不拜见岳父大人。”见儿子魏学洢犹豫,魏大中又令道:“儿女婚事,父母做主,怎么,竟不听为父之言?”
魏学洢跪地磕头拜道:“拜见岳父大人。”
周顺昌亦豪爽大笑,扶起魏学洢道:“贤婿快快起来。”
为首旗尉脸色一沉,暗想:周顺昌当着我们的面与囚犯结亲,这不明摆着是在嘲笑魏公公和我们锦衣卫么,哼,待我回了京城,先收拾了魏大中老贼,再来擒你周顺昌。主意已定,马上换了一副脸孔,和颜悦色地道:“恭喜魏大人,恭喜周大人,恭喜魏公子,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众缇骑得令,强行分开周顺昌,拉着囚车就走。魏大中在车上仰天大笑:“魏某临死前得一佳媳,痛快,痛快,痛快!”
周顺昌亦哈哈大笑,又指着众锦衣卫喊道:“休要忘了,尔等走狗回去告诉魏阉,我乃三年前吏部郎中周顺昌,天下人怕他,周顺昌不怕,哈哈哈哈……”
见囚车走远,一直踮起脚伸长脖子的周顺昌转过身来,长长叹了口气。曹印正想上前搭话,忽听人说:“不好了,老太爷来了。”
众人一看,只见一个妇人,几个丫鬟扶着一老人气踹踹地奔来,周顺昌大骇,怒问众人道:“谁走漏消息给老太爷的?”
众人惊惧回道:“我们谨遵大人之意,守口如瓶,不知道老太爷如何知晓的。”
周顺昌见躲已来不及了,只得赔笑着迎上去道:“爹,你老人家怎么来了,来,孩儿搀扶你回去。”
老者一手甩开周顺昌,怒道:“滚开,你周顺昌天不怕地不怕,连魏忠贤都敢骂,我哪敢当你爹?你不怕死,我怕,你死了也就算了,可别连累我一家老小三十一口。”
周顺昌听罢,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并非孩儿不孝,只是那魏忠贤祸乱朝纲,陷害忠良,近日京城传来噩耗,杨涟、左光斗、周起元、顾大章、周朝瑞等一班忠臣共计一百余人都遭他陷害入狱,大明朝堂为之一空,庙堂之内尽是奸邪,儿身为大明臣子,岂能坐视?”
周顺昌说完,嚎啕于地,悲伤欲绝。
老者见了,亦抱儿流泪,痛心责道:“我儿好糊涂,所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你当以朱国祯朱大人为榜,身居高位,却目不见浊行,耳不闻污言,一心写史,不仅能保长生之富贵,而且能留死后之芳名,怎可学那曹印迂腐,到头来落个家破人亡惹人笑,四脚朝天臭万年。”
曹印大惊,真想上前问个明白,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老人家怎可凭空断定我曹印的将来?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老叟气恼,责备儿子,自然是言无好言,语无善语,何必当真?
周顺昌道:“父亲休要责备曹大人,他曾说过:‘法能治国,律能安邦,朝堂忠臣,守天子一寸之法,而治大明芸芸众生。’想我周顺昌身为大明臣子,不能守天子法兴国安邦,已是憾事,今日为忠臣送行,敞开胸怀痛骂奸臣几句有何不可。”
老者叹息道:“曹印那蠢货,一心迷恋律法,在朝中不知蛊惑了多少痴人,我若见他,必骂他个狗血淋头。”复又指着周顺昌骂道:“你这不知轻重的逆子,今日我周家全害在你手里了。”
老者生气过度,说罢晕了过去,周顺昌慌忙扶住,众人慌着一团,叫“爹”的,呼“老爷”的,叫“老太爷”的,杂声混成一片,大家手忙脚乱地将老者抬起来,匆匆忙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