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叔、张三婶闻声赶到时,只看见闺女梳妆台上不住晃动的玻璃瓶,和梳妆台边玉楼因兴奋而涨紫的小脸:
“爹,娘,捉住了,人家捉住了!”
老两口费了很大很大的功夫,才终于从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女儿口里知道她究竟捉住了什么,两张堆满皱纹的脸登时不约而同地先惨白而后死灰。wENxuEmI。cOM
“完了,完了完了,我说女儿啊,捉什么不好要捉神仙啊你,很大罪过的你知道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三婶身子抖得如秋风中的榆树叶子,嘴里不住声念着佛号,也不管这河蚌哥哥到底跟阿弥陀佛算不算一个系统的。
张三叔到底是一家之主,居然连腿都还能迈得开。他凑到玻璃瓶跟前,隔着透明的瓶壁凝视那不过八、九寸长的小人儿,这小人儿正梗着麻杆脖子,晃着四棱脑袋,挑眉动眼拼命向他喊叫些什么,他却连半个字也听不见。
“还好,咱听不见他,他自也听不见咱,正好合计合计——我说玉楼,反正他也没把你怎样,你也没把他怎样,咱把他放了,陪个话,也就是了。”
“不行不行,不能放不能放!”玉楼一叠声尖叫道:“人家好不容易把他装进去的,要放出来他还不吃了人家!他是神仙哎,咱三个打他一个也打不过的!”
“乖女儿,神仙都知书讲理,最讲究个慈悲的,”张三婶柔声劝道:“你把他放出来,咱娘儿俩一齐赔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听话,啊。”
“才不才不!”玉楼恨恨地瞪了玻璃瓶一眼:“是他招惹人家,人家又没招惹他,人家好心好意把他揣在怀里,带在枕头边,他倒好,深更半夜出来吓人家,一连闹了十三天呢。”
张三婶嘴拙,讷讷地不知说什么是好,张三叔的神色却凝重起来:
“玉楼,你说得都当真?”
“当然当真了!”玉楼见爹爹不信,委屈得连好看的弯眉毛都拧成了麻花:“他呀,折腾得人家觉也睡不好,哦,对了对了,娘最喜欢的那个鱼盆,也是这家伙给弄碎的呢!”
张三叔听到这儿,脸色更沉,侧身看向老伴儿。张三婶叹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张三叔慢慢在小凳上坐下,拉过女儿的小手:
“玉楼,你今年多大了?”
玉楼扁着小嘴,没有回答,爹娘明明知道人家属马的,过年就十七了,还问来做甚!
“嗯,过年就十七了,嫁人也说得过。”
嫁人?嫁谁?可别吓唬人家!
玉楼最烦那些穿着俗里俗气花袄,堆着古里古怪笑容的媒婆了,她也不想这样嫁出去,从小玩到大的青青姐姐,人都上了花轿,还不知郎君眉眼怎样长呢。——真要嫁人,那么嫁谁呢?帅不帅?
“还嫁谁,你有得挑么?”张三叔神色竟有些凛然起来:“男女授受不亲呢,你让这河蚌大仙在你闺房里混了这许多日子,还、唉,还这个那个的弄不清楚,让人知道了,你不羞,你爹你娘,你哥哥你嫂子,以后还怎么抬头见人?”
天哪,没那么夸张吧?人家嫁给他?这四棱脑袋麻杆胳膊腿儿的古怪家伙?
“爹啊,这不没人知道么,你把他连人带瓶子远远扔了不就没事儿了?人家不要嫁么!”
“唉,傻丫头,”张三婶摸着女儿乌黑的头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上有老天爷,下有土地公公,水里还有龙王老爷,个个神通广大,咋就没人知道呢?保不齐这会儿这小祖宗的龙王亲戚正领着虾兵蟹将赶来兴师问罪呢。”
玉楼不由地打了个冷战,虾兵蟹将,她还是很怕的,夏天在湖边浣纱时,还不小心被螃蟹钳子夹了脚趾头,足足痛了半个来月呢。
而且,这河蚌哥哥脸虽然丑些,人虽然笨些,要说有多讨嫌,好像也不见得,再说这十几天他不是连一指头都没碰过自己?
“不过一旦成亲他准要碰人家了,他的十根手指头长得跟笔管儿似的,啧啧。”
见女儿目光闪烁,似乎心思有些活动,张三叔又语重心长地教诲道:
“女儿啊,爹爹跟你讲,女孩子家,这名声最最要紧,这个这个,那些大道理爹爹也背不下来,干脆,爹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孟姜女的女孩儿在湖里洗澡,有个愣小子,名字,嗯,名字叫做孟尝君的,不小心撞见,看了个一清二楚,这下怎么办呢?这孟姜女把心一横,既然让你看了,那么你就不能白看,于是呢,他们俩就成亲了。”
这个故事玉楼听栓子奶奶讲过几次,依稀记得孟姜女嫁的小伙子好像不叫孟尝君的,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清楚爹想说什么。
这河蚌哥哥大概不会也看过人家洗澡吧?真羞死人了。
张三叔看也不看女儿飞红的脸蛋儿,自顾自说下去:
“还有个姑娘,一个人跑到集上买肉,卖肉的屠户见她生得俊,起了歹心,就忍不住摸了她手背一把,这姑娘平白让男人摸了手背,真是又羞又恼,你猜怎样?她拿起肉案上的斧子,一咬牙,就把自己那半条被屠户摸过的胳膊硬生生剁下来,扔在那屠户脸上,女儿啊,你……”
不会吧,不会这么夸张吧!人家刚才拧过踢过,揪过啐过,那还不得给大卸八块了?
嫁就嫁吧,反正女孩子都要嫁人的,与其让爹娘托得媒婆打闷包,还不如就这样交代了,好歹这河蚌哥哥还算是自己认识的。
“那就……放他出来吧。”
尽管玉楼这一句细若蚊足,二老还是听得真切,不约而同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此刻河蚌哥哥又恢复了八尺身躯,正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忍受着张三叔上下扫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