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胡绍辉心如乱麻。救护车的警笛声、亲戚朋友的议论声、父亲的哭嚎声、奶奶的谩骂声,各式各样的声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在午夜趁着房间没人,偷偷溜了进去,轻轻拂拭着母亲的脸。
他想起了读小学时,母亲最爱轻轻揪他的两颧,就像两个鼓鼓的小面团,每次这么做母亲就会温柔地笑,说他是“樱桃小丸子”。到那时,胡绍辉就会踮起脚轻轻扯妈妈的胖脸。那脸又滑又弹,胡绍辉将其戏称为“旺仔qq糖”。
可现在这张脸像变质的橡胶,摸起来是一种僵硬又湿腻的触感,透露出死亡的气息。那是尸体在细菌下发酵,透过嘴鼻散发出的气味。
胡绍辉很难过,但他哭不出来。曾经他无数次劝慰母亲要控制饮食,而母亲不听时,他就已经预见了母亲的死亡,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曾看过很多电视剧,里面父母离世时,那些孝顺子女都哭天喊地,悲痛欲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不孝吧,要不然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呢?
他抱头坐在椅子上,似乎想要用双手摁碎头颅。但他又想到,或许母亲是快乐地离开的。《活着》中有句话:生的终止不过一场死亡,死的意义不过在于重生或永眠,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妈妈没有死,她只是走出了时间。这么想着,胡绍辉半睡半醒,坐了一宿。夜间他醒来一次,迷迷糊糊中,他发现了一个细节:母亲脖子上的黑佛玉佩,已经碎了。
详细的尸检是在一天后,报告单也递交到他手中。
死亡时间是夜间八点半,死者面色淤紫,左臂上涌现出一条青筋。经检查后发现,肺部组织提前坏死,可能是某种毒素导致,但是死者体内并未发现毒素。而后心肌梗塞,最终死亡。在死者体内发现了大量的二氧化碳,原因未知。
看到这个,胡绍辉身子猛颤了一下。他想起几天前那头突然出现在他家的蛮牛,它用蛇形的尾巴咬住了母亲的左臂。一定是那个怪物给母亲注入了毒液!如果是这样,一切就能说通了。昨天家庭医生还说母亲状态良好,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急转直下?
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赶紧拿起手机发消息质问苏瑶。
“你是不是知道那只蛮牛到底是什么?它毒死了我妈妈?!”
过了好久苏瑶才回了一条消息。
“……对不起,无可奉告。”
胡绍辉气得差点把手机砸了。但还没等他冷静下来时,身边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姐姐打出租车坐了一夜才赶回家,看到门口的冰棺便痛哭流涕起来,胡绍辉只好先去安慰她。
他就是那样的人,自己都顾不上,还要帮别人。
那天家里办了轰轰烈烈的丧席,请了好几个哭丧人,哭得家喻户晓。第二天,胡绍辉跟着父亲来到殡仪馆,他亲手把母亲送入焚尸炉,也是他亲手抱走骨灰盒,放在祖坟旁边的石棺里。据父亲说,头两年不能下葬,要让灵魂找到归处。
他家的祖坟是一处低矮的土坡,四周杂草丛生。父亲手拿镰刀斩断杂草,带着胡绍辉点香、烧纸钱、放鞭炮、作揖。做完这一切,父亲目光严肃地看向胡绍辉。
“辉儿,你母亲走得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要学会接受。”
胡绍辉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翻动的火星子。父亲靠在坟旁边的大杨树上,默默抽起了烟,时不时呼出一口白气,偶尔还咳嗽几声。
“你也已经成年了,有些事我还是得告诉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整天低头像什么话?”
胡绍辉只好缓缓抬头,看向灰头土脸的父亲。
“我和你妈妈认识时,才刚刚成年。你妈妈高中都没读完,就出来做事。我初中都没读完就出来打工,我和她经常见面,一来二去就熟悉了。结婚时,我只有四块钱和一台磁带唱片机,那个泥巴屋还是你奶奶留给我的。我说我这么穷,你愿意跟我吗?她说愿意,这一跟就是一辈子。”
“我对她也不好。经常动怒打骂,她也没什么怨言,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奶奶那时候说她鸡狗不如,就是一头蠢猪,她就偷偷躲着哭,她以为我没看到,其实我一直看着呢。”
胡绍辉又想起曾经的雨夜,那时候他读四年级。父亲暴打母亲一顿后,母亲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聪明的他把房门撬开了,地面上满地都是衣服,看着一片狼藉,而母亲则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靠着墙角。他说“妈妈别哭”,母亲看到他就把他揽在怀里,嚎啕大哭。而胡绍辉只好缓缓数着母亲胳膊上的红印,细数着痛苦与罪孽。
“有时候我觉得我欠了她很多,但后来她大病一场,像我这样不离不弃的也没几个人了。我觉得也算是仁义至尽了。说这些我也不是为自己推脱,我对不起她,我也明白。但有一件事,还是得告诉你。”
父亲说着把烟头掐了,一本正经地看向胡绍辉。胡绍辉也认真起来,他觉得自己也到了该担起责任的时候。
“其实,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孩子。”父亲说。
胡绍辉皱了皱眉,满脸的困惑。
“我没有骗你,孩子。和我相处这么多年,你也清楚,我还是秉持着老一辈的观念,希望家里有个男孩传宗接代。但是你妈妈生的全是女孩。第一个还好,也就是你姐姐,后面又生了两个女孩,都被遗弃了,寒冬腊月就把婴儿丢在人家门口。那之后你妈妈怎么都生不了,你奶奶比我还着急。后来有一天,你奶奶在雪夜里抱来一个孩子,说也是弃婴,看着怪可怜的,就想先养养。这孩子也挺活泼可爱,一养就养了十八年。这孩子就是你。”
胡绍辉脑海中如同五雷轰顶。父亲是如此的行峻言厉,让他不得不接受。
“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胡绍辉嗫喏着问。
“不知道。”父亲摇了摇头,“谁知道呢?那种年代,大家自己都活不下去,丢婴弃子是很正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