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了,每天薄暮时阿瞒都会来找我喝酒。
我等了一个月,再没见到本初哥,也没有他的消息。我觉得本初哥太忙了,腾不出功夫为我说话,荐书可能还要等些日子才能交给大将军。
后来阿瞒总说,我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候却傻得可笑。阿瞒心思总是很重,他说,袁绍不可能向何进提我一句,他爱惜羽毛,害怕在何进那里落个拉帮结派的嫌疑。
事实上袁绍的顾忌非常多余。他每天忙着结交宾客、蓄养死士,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景里,四世三公的袁家,出了一位雄心勃勃的人杰。袁绍,只是把我忘了。无人引路,推不开将军府的大门,我最好的前程,是成为袁本初众多猛犬中的一条。然而袁绍的狗太多了,他记不清哪条叫旺财,哪条叫富贵。
说起名字,他们都是家门显赫的公子,我决不敢像袁绍一样,称呼丑男的小名“阿瞒”。认识一个月了,我还摸不清丑男的脾气。几十年过去,从辽东到江南,我依然摸不清他的脾气。
阿瞒姓曹,名操,字孟德。
和袁绍一样,孟德哥也有许多朋友。他朋友很多,然而朋友也并不多。常随他一起来酒坊喝酒的有四个人。
年纪最大的是个姓桥的老爷子,喜欢拉家常,而且很爱喝酒。并州特产高粱烧和剪刀,他知道我是并州人,没问我姓名就掏出一把银子,唠唠叨叨让我下次回乡给他带几瓶酒带几把剪子。老头儿喝多了,便不再笑嘻嘻。他一本正经和孟德哥说,等他老死了,以后路过洛阳他的坟前,不拎瓶酒、不买只烧鸡看看他,他一定在九泉下诅咒孟德哥肚子疼。我能看出来,只有面对桥老爷子,阿瞒笑的最真心。
年纪比曹孟德大个七八岁的,一个叫做鲍信,一个叫做张邈;哥俩是山东的豪族,横行京都。鲍信为人慷慨,白日里手提一把鬼头大刀,招摇过市。张邈是忠厚质朴的大哥,为我着想了好几条出路,还常邀我到他府上做客。我不经意间摸到过张邈的右边衣袖,手肘处硬邦邦的,应该是缠了几只铁標。哥俩的酒量都极大。饮酒一斗为界限时,阿瞒倒在桌子下面了,鲍信裸袒上衣,提起他的鬼头大刀,胡乱挥舞着发泄酒疯。张邈很少喝多。
话最多的是个书生。孟德哥讨厌文人,那时身边常常跟着的笔杆子只有这个发小。书生叫许攸,无论饮多饮少,他总是喜欢骂人。骂大将军,骂太后,骂宦官,骂朝廷;甚至兴起时骂孟德哥,骂他吊儿郎当、不自知丑,调侃他是太监的孙子。
是的,孟德哥是太监的孙子。
并非是他的宦官祖父参加工作前生下了他的父亲;事实上,他父亲是他祖父的养子。曹氏本来复姓夏侯,大太监曹腾抱养了夏侯家的孩子,曾经豪掷十亿万钱,为养子买了个“司徒”的官。三代人便是曹孟德,他的表兄表弟或者姓曹,或者复姓夏侯,都是一家人。
大宦官在那时,当真是不差钱的。
我是个只知道一刀一枪的粗人,理不清朝廷的事情。我只知道,皇帝姓刘,握着天下的却是两拨人。一拨人是皇帝母亲家的舅舅们,所谓“外戚”,他们位高权重,帮着年幼的皇帝做稳江山,自己当然也不会亏待自己。另一拨人便是宦官,是他们陪伴小皇帝一点一点长大。
京都还没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时,我亲眼见过洛阳的汉宫。宫分南宫北宫,方圆四百里;十步一卫,百步一楼。南北二宫,用凌空的虹桥层层接通,宫阙巍峨,可与天相连。
偌大一座汉宫,只有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男人,就是小皇帝。
皇帝生长深宫之间,每日相对的熟悉面孔就是这些太监。太监帮着皇帝卖官,帮着皇帝敛财;帮着皇帝物色美人,建造“裸游馆”这样的香艳场所,供其x乐;当然,太监也帮皇帝制衡着外戚:宦官势大,皇帝的母舅不敢过于放肆地颐指气使。宫中的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堆积如山;太监们封侯封伯,富可敌国。小皇帝甚至称呼宦官为“阿父”、“阿母”,不可理喻,但也可以理解。
皇帝若玩的好,还则罢了。遗憾的是,制衡打破,后来汉家的江山,被玩脱了。
从离开并州开始,我再也不相信天下有好人和坏人。你若问我太监是否是好人,外戚是否是好人,我说不上来。
我是寒门的子弟,年幼时见过鲜卑的铁骑蹂躏我的乡亲,也见过自诩清流的士大夫抡圆了鞭子笞打我的母亲。无论天下是太监的,是外戚的,是军阀的,还是门阀的;无论江山姓刘还是姓李,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真的可以将人简单地区分好坏,那么,让百姓吃饱饭的,就是好人。
我在洛阳认识曹孟德的时候,他便是宦官豪门的出身,也是袁绍的小老弟。袁家累世公卿,不是曹家三代暴发户可以比拟的。公子哥们飞鹰走狗,任侠使气,一起指点江山,一起粪土王侯;可骨子里,在他们的圈子,看得起孟德哥的人很少很少,愿意陪他敞开心扉喝一斗酒的人,也很少很少。很少有人愿意浪费时间了解一个太监的孙子,很少有人愿意了解一个矬丑的、暴发户的子孙,了解他胸中到底有多少良谋和远志。
孟德哥酒后对我说过,他想做一个好人。
他的孤独,只有他自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