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阵风沙之中,劫骑之下,小姐玉娇龙忽然失踪。其实,这时众盗正在纷纷逃窜,那位小姐头上蒙着白罗巾,身穿银红色绸袄、水蓝色的绸裤,抢了贼人的一匹高头大马火焰驹,手持“断月”宝剑,正在这莽莽的沙漠之上追杀贼人。
这些贼人本都是巨盗“半天云”的手下,个个悍绝伦。他们在风沙之中,就像鱼鳖在海里一般,翻腾跳跃,马快刀长。然而五十多个人,竟敌不住小姐一人,被玉娇龙杀得这个才起来,那个又落马;有的连人带马一齐斩伤;有的滚下马去,藏在沙堆里面才算逃命。只见马群飞奔,人声呐喊,铁刃相击,血沙交溅。玉娇龙的剑法精奇,骑术又好,宝剑更利,无论多么凶悍的贼人,三四合之下,必要被她刺死!所以贼人惊慌,如一群鬼遇见了天神,如狐兔逢到了狮虎,个个狂喊说:“快逃!快逃!这婆娘厉害!快逃!……”他们连玉娇龙模样都顾不得看,只是催马逃窜。
一霎时贼众都奔散了,风沙也渐停,玉小姐这才收住了马,喘吁几下。四下一看,只见大漠荒凉,除了地下的黑沙,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和那些差官营兵、车辆人马,也不知失散在哪里了。
玉小姐怔了一怔,又笑了一笑,她对于母亲等人很是放心,因为知有高云雁他们保护着了,不致有何舛错。自己却收了宝剑,依然纵马前行。
并且将缰松手,揪下了头上遮的罗巾,将她的一条长长的发辫打开,改编成了两条辫子,都垂在胸前,然后又将白罗巾在头上罩好,再抄起缰来向下款款行走。她心中想:“听说哈萨克的女子和蒙古姑娘,全都梳着两条小辫,自由自在地行走于沙漠,游猎于草原,现在我也这样打扮,有谁能认识我?我为什么不趁着这时到各处去玩玩,试试我十载刻苦学来的武艺呢?”于是玉娇龙就高高兴兴地向下走去,只是她不知方向,并且四面都是荒沙,看不见人烟和城市。走了多时,她口也渴了,马也累了,这才有些着急。驻马思索了一下,觉得若在这里延迟,只有越来越饿,越来越渴,人马必将困死在此地,所以她一狠心,用剑柄捶马,往西紧紧地走。这匹马就踏黄沙,颠扑着紧紧地去走。
行了不知有多远多少时候,忽见眼前有一群沙鸡扑喇喇地飞起,这种沙鸡是这沙漠中的唯一一鸟类,玉娇龙看着很觉可喜,竟忘了自己的饥渴。又催马去走,可是坐下的马实在是无力了,一颠一颠的,怎么打,怎么喝它,也不能行走了。又走了多时,天色已渐渐地黑了,这时忽然看见面前有一座高山,山上仿佛还有树木似的,玉娇龙就顿然大喜,心说:山上既然有树木,可见必有水源,必有人家,我快赶了去看看。于是她又连连策马,这匹马也仿佛望见了远处的绿色就振起来一些精神和力气,四蹄加快,紧紧前行。少时觉得地势渐渐平坦,微风吹来,带来些草原的香气,原来玉娇龙的人马已经离开了沙漠,到了草原,可是天色已然昏黑了。
走了一会儿,玉娇龙就下了马,放马在地上去啃青草。她自己也就坐在地下,摸索着揪了两棵草,放在鼻前嗅嗅;又仰面看,见天空星月已出,那钩残月,淡淡的,洒下来的光华如水一般。马在旁边使力地蹴着地,并且仰起首来长嘶。她这匹马一叫唤,不料就听远处也有马嘶之声相应合。
玉娇龙就不禁吃了一惊,心说:不好!说不定前面的那座山就是贼穴!于是立起身来,侧耳静听,听那马嘶之声,果然很是杂乱,而且确实是由高山那方向传来的。玉娇龙又暗暗地冷笑,心说:也好,我索性到贼穴之中去看一看。如果这山上的贼首正是什么半天云,那我倒要跟他较量较量,将他除掉!当下玉娇龙又上了马,仍以剑柄击马,向着那山走去。
此时,广阔的草原之上,铺着淡淡的月光,蹄声款款,向前行走了多时,就来到了山脚之下。玉娇龙小心地策马上了山,座下的马登着嶒峻的山石,玉娇龙用剑斩着道旁的榛莽,向山上走了很高,却没有遇见一个盗贼,也没看见一座房屋,只见风吹树木,月照山岩,景况是十分清寂。正在走着,忽听一阵隐约的歌声随风飘来,玉娇龙十分诧异,就下了马,一手提剑,一手牵马,慢慢地向前去走,同时留心地听那歌声。只觉歌越来越清楚,渐渐可以分辨得出字句来了,唱的却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我名曰虎弟曰豹……
音调十分凄凉,但是声气却很为激昂浑厚,似自男子所发。玉娇龙不禁惊讶着暗想:“奇怪!难道这里还住着什么隐士、诗人吗?”她一时好事心胜,遂又上了马往上走去。她座下的马似乎是来到了熟地方了,连蹿带跳就上了山岭。玉娇龙向下一望,就见下面是一片平谷,有几处灯光,如晨星一般地闪烁,其余却看不大清楚了。此时听那歌声愈为清切,唱到尾声是什么“廿年之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
玉娇龙将马向下去赶,因山势太峭,马不敢向下去走,就不住地向后退,不住地仰首长嘶。玉娇龙下了马,又连连用剑柄敲打马胯,马就更嘶叫得厉害。这时谷中也群马齐鸣,人声鼎沸,摇动起来许多火把。玉娇龙用脚将一块大石头踢得滚下山坡,手执宝剑,发出高声向下面喊问道:“你们都不许上来!先在下面回答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话才说出,只见下面有冷箭嗖嗖地向上射来。
玉娇龙疾忙以宝剑纷纷拨落,弃了马向下跑去,一霎时下了山岭。只见谷中有许多人向她扑来,玉娇龙就手挥宝剑,威吓着说:“你们谁进前来谁就死!”众贼拿火把朝她一照,其中就有人说:“啊呀!就是她!白天杀死咱们许多弟兄的就是她!”当时众贼谁肯听她的话,刀枪棍棒一拥上前;玉娇龙就疾挥宝剑,横杀直扫,刀剑锵锵地紧响。众贼纷纷地后退,玉娇龙急转纤躯,且战且走。
这时,忽听群贼中有人像狮子一般猛吼,高呼,立时贼人都止住了手。却见有几个人上前来,向玉娇龙问道:“你姓什么?白天在沙地帮助那群官车与我们作对的是你不是?现在你到我们这山上来做什么?”
玉娇龙喘了喘气,说:“不错!白天与你们争斗的,那就是我。你们这伙强盗,平日不知在沙漠中做了多少恶事!我现在来,就是要见见你们的盗首半天云。”
有个强盗说:“你先通下姓名,你是谁的老婆?谁家的女儿?”玉娇龙把宝剑一挥,说:“休要多问!我只要见半天云!”
有个强盗就说:“你且等一等!”
当下玉娇龙便在此执剑站立,许多盗贼把她团团围住,把兵刃向她身子比着,以惊惧的目光来看她,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近前来侵犯她。待了一会儿,就见有人来说:“我们寨主请你去见!”玉娇龙点点头,遂手挺宝剑,在群贼的拥围之下,向前走去。
十几支明亮的火把将她的倩影送入了一间大草房内,这草房中坐着一个盗首。原来这盗首似乎正在卧病,他躺在一把椅子上,椅上还蒙着一张黑熊皮,前面一张桌子上摆着酒肉,旁边有两个妇人侍候着;两个妇人都长得很丑陋,似是掠来的村妇。这盗首赤着胳臂,左臂上搭着一块青布,脸是侧着,头发很长,模样看不大清楚,黑胡子乱生在腮下,很是狰狞。
这盗首一见玉娇龙进来,顿然吃了一惊。玉小姐是头笼罗巾,肩垂双辫,红衣蓝裤,纤躯傲立,秀目逼人,在火光下真是艳丽极了。盗首看了她一眼,赶紧又转过脸去,似乎是有点害羞的样子,并叫身旁的妇人替他披上了一件青绸衣裳,就问说:“你撞到我这山上来要见我,是有什么事?”
玉娇龙说:“你就是半天云吗?”
盗首点了点头说:“不错!莫非你认得我?”
玉娇龙说:“我虽不认得你,可是我知道你是新疆省有名的大盗。
沙漠中本来就难走,自从有了你们这一伙儿贼人,客商更无法行走了。
我今天在沙漠中既然遇见了你们,就想将你们剪除,所以我追到此地,劝你们赶快改过向善,我还可以饶你们的性命。不然,我今天就要将你们完全歼除!”
盗首半天云听了这话,却不由噗哧一笑,说:“好厉害!我来到新疆一年多了,还没料到新疆会有这么厉害的女子!可惜现在我有点儿病,今天白日我没出马,不然在刮大风的时候,我倒要会会你这女中豪杰。你既然来了,咱们的话就好说,我先问你姓什么?是哪里的人氏?”
玉娇龙瞪目说:“你问我的姓名做什么?你若肯改过,你就立时将众人遣散,赶快走开,不然你就提防我的宝剑!”
半天云又一笑,说:“事情哪能那么容易?至少你也得先通出姓名,说出是哪里的人,我才能跟你商量。”
玉娇龙说:“我姓龙!”
半天云问道:“不是河南人?”
玉娇龙诧异了一下,说:“我连河南去也没去过。我就生在沙漠,长在新疆,从幼习得武艺,专来行侠仗义!”
半天云冷笑道:“这样说,是老天给我送来的一位标致婆娘。来吧!
咱们且较量几合,我若败在了你的手中,我们就依着你的话,洗手不干这事;你若败在我手里,那你可也休想走,你就做我半天云的婆娘吧!”说时一跃而起,随手从桌下亮出来一口朴刀,沙地一抖,吓得旁边两个妇人全蹲在桌下。玉娇龙也将剑一挥,愤愤地说:“来!”
半天云却用刀尖向他手下的人一挥,他手下的那些强盗就全都退出屋去。半天云裸露着半臂,耸身上前,朴刀嗖的一声削下,玉娇龙疾忙躲闪,以剑相迎。
这半天云体健如虎,须发鬟鬃,样子极为凶恶,直扑向玉娇龙;玉娇龙却纤腰轻转,秀剑斜掠。来往三四回合,半天云就闯出户外,玉娇龙耸身追了出去。此时山谷中群盗密布,火光烛天,但是半天云吩咐他手下人都不许近前,他只独力与玉娇龙战斗。他刀如凤翅,掠动如飞,而玉小姐剑若腾蛇,也不肯稍让。二人越杀越紧。旁边的众贼人也齐都呐喊起来,为他们的寨主助威。玉娇龙却剑法镇定,一点儿也不紊乱,与半天云相战三十余合,她的剑法越熟,剑逼得半天云越紧。可是半天云的武艺也颇不寻常,玉娇龙的宝剑刺来,他总能即时抵挡,毫不费思索。
二人又杀了十余合,玉娇龙的剑法就变了,她的娇躯随着剑势翻转如飞,一口青锋忽而如冲天直木,忽而如探海蛟龙,忽而如白鹤起舞,忽而如燕子掠波。此时众贼也顾不得呐喊了,个个都看得两眼发直。
突然,半天云把刀一横,当啷一声遮住了玉娇龙的宝剑,他退后几步,连连摆着手说:“不要战了!我已佩服你的剑法高强了!”
玉娇龙见他认输了,便也收住了剑势,喘了喘气。只见那半天云借着火光不住打量自己,旁边的众贼还要一拥上前,全都被半天云给摆手拦住。玉娇龙遂高声说道:“你既认败了,你就赶紧把你的贼众解散,别等着我一个一个用剑来杀!”
那半天云却提刀冷笑着说:“龙姑娘你也不可太气傲了!我今天敌不过你,并非是我的刀法不精,却是因我身上有病,还没好。你的剑法我已看出来了,你学的是正宗武当派,可是,假若我没病,拼出死力来跟你较量,还不晓得是谁生谁死!”
玉娇龙嘿嘿一声冷笑,半天云又摆手说:“你不要冷笑,今天我若不是好汉子,指挥我手下的人将你拿住,也不费事!”
玉娇龙举剑高喝道:“好!你们上手来!”
半天云说:“赖汉子才做那事,我半天云绝不倚仗人多欺压你一个女子。刚才我已然说了,你若胜了我,我们就洗手不干这绿林行当,现在就算是你胜了,我半天云明日就拆了这几间房子,离开这座山,叫我手下的弟兄们也各自走开,永远不在新疆地面打搅。可是,咱们是后会有期,多则一年,少则半载,还得痛痛快快决个胜败高低,现在就请你留下大名!”
玉娇龙说:“我叫龙锦春!”
半天云点头说:“好!龙小姐,我今天记住了你的大名,不知小姐还要什么东西不要?马匹、银两,只要小姐说出来,我都可以相送!”
玉娇龙想了想,就说:“我要一匹好马。”
半天云点头说:“这容易,我这里有的是好马,随你挑选,还要什么?”
玉娇龙站住怔了一怔,就说:“你说明天改邪归正,但我不能相信,我非得见到你们全都扔下刀枪,散了伙才行。今天你们给腾出间屋来叫我居住,给我预备下菜饭、茶水,明天看你们走后,我才能离开此地,否则……”
半天云笑了一声,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又饥又渴了,所以我才赶紧认输,不愿跟你再斗,就为的是叫你歇息歇息!”
玉娇龙听了这话,立时脸红,又要将宝剑举起。但见那半天云高声吩咐他手下的人散开,当时火把就熄灭了一半,半天云杂在盗贼丛中,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刚才伺候半天云的那两个妇人却走了过来,将玉娇龙请到一间较小的屋子之内。这屋子也没有窗户,只用一块布幕遮挡着,里面有一张板床,有用木头钉的一张歪歪斜斜的桌子,桌上摆着羊油烛台。一个妇人请玉娇龙在板床上落座,另一个妇人出去,待了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个瓦壶和一只粗茶碗。玉娇龙此时本来渴极了,可是见妇人倒了一碗红黑色的热茶送给她,她还是不敢喝,先叫这妇人尝了尝,她才入口。这茶虽比不得她一向用惯了的那芝兰香茶,粗碗更比不得她素日使用的那金杯玉盏,可是竟觉得非常好喝。她一连喝了三大碗,心中才算痛快了。
此时,又有喽啰送来了酒肉,可是没有饭食,酒是玉娇龙所不敢喝的。那盘里的肉,她尝了一块,还真想吃。于是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捏着肉吃,也吃不出来是羊肉还是牛肉。连吃了几块,觉着不太饥饿了,便侧过身来,向两个妇人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是良家妇女?是被半天云抢来的不是?”
两个妇人全都摇头说:“不是!”一个就说:“我们是从甘肃来的,罗大爷把我雇来的,因为我们会唱曲。”
玉娇龙惊讶地问说:“刚才是你们唱曲吗?唱什么天地冥冥……”
妇人摇头说:“刚才我们没唱!”
玉娇龙又问说:“半天云是个大盗,这地方靠近沙漠,山高地险,你们跟他干什么?”
妇人说:“罗大爷有钱,他并不是贼,他养着一千多匹马,他的人也很好,并不是恶人!”
玉娇龙又吃了一惊,回想刚才那半天云,虽然相貌长得是那样狰狞,可是说话颇懂情理,而且刀法极佳,莫非他也是一个怀才不遇之士,流落于沙漠,不得已才做了盗贼?想了会儿,觉得身体十分疲乏,想要躺在板床上休息一会儿,可又恐怕群贼闯入,将自己杀害,所以她就挣扎着精神静坐。
这时,听外面嚣杂的声音已然消散了,只有人的脚步声和一阵阵的马嘶之声。玉娇龙就想:自己今天也是太冒险,单身来到这里,虽然自信武艺高强,但是他们的人太多,倘若他们一堆齐上,自己也怕难以脱身。今天看半天云通情达理得可疑,莫非他是正安排着什么诡计,准备明天再来对付自己吗?想到这里,她便嚯地站起身来,才要出屋去看,忽听又有人唱起歌来,唱的又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声音很近,并且声调较前益为激昂。
玉娇龙就回头向那两个妇女问道:“这是什么人唱歌了?”一个妇人就悄声答说:“这就是寨主半天云,他时常唱这首歌。”玉娇龙纳闷着问道:“他在这里有什么兄妹吗?”妇人摇头说:“没有!”玉娇龙又说:“他倒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来此当强盗?为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很长,生得那怪样子?”妇人仍摇头说:“不知道!”
这时却听外面马嘶之声又起,并且有许多人说话之声。玉娇龙就挺剑出屋,就见淡淡月光之下,有许多人正在忙乱着备马收拾东西。人丛中有人还在唱着那激昂的歌调,是什么“我名曰虎弟曰豹……”
玉娇龙就高声叫道:“你们这伙贼人又要去做什么?”却没有人来回答她,只见许多贼人都说着笑着,骑上马往山下走去了,一阵蹄声大乱,走去了很多人马。
山外蹄声渐远,这空谷中却越来越清静,刚才那激昂的歌声也不知飘往哪里去了。玉娇龙就提剑去找人,只见这里留下的贼人已很少了。
玉娇龙就抓住了一个,用剑逼问道:“那些人往山下做什么去了?”
这贼人回答:“他们都走了。因为我们寨主说你是一位女侠客,你既叫我们散伙,我们就得走开。再说这地方我们也不愿住了,现在要搬到别处去,寨主带着他们先走,明天我们把房子拆了,也找他们去。”
玉娇龙大怒,说:“我是叫你们改邪归正,谁叫你们又到别处去作恶?来!快给我一匹马!我要追上半天云去问问他!”
当下,玉娇龙用剑逼着贼人索要了一匹马,她就纵骑离了山谷。这匹马跃过了许多山石,又来到平地之上;她便将剑插在鞍旁,挥鞭去追。这时星月愈暗,风沙又起,那群盗的马蹄声如滚滚潮水一般远去了。玉娇龙追出了很远,也没追获一个贼骑。她就勒住马,回想刚才的事,真如做梦似的,那半天云果然是个奇特的贼人。
此时,玉娇龙也不想再回那座山谷,也不愿去追半天云,便在这沉沉黑夜之下,策马款款走去。她也不顾方向,更不知自己将要往哪里去。回想自己十一岁之时,在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之时,私窥了那两卷《武当拳剑全书》,并誊出来一部副本秘藏。由那年起,自己就连师父全都避着,专心研究书中所示的技艺,现在已六七年了。今天第一次在风沙中试技杀贼,刚才又与半天云比武获胜,果然所向无敌。自己既然有如此的武艺,为什么不做些惊天动地之事,而甘心在深闺中雌伏呢?
如此想着,她是十分高兴,竟忘了疲倦。催马向下走了也不知有多少里路,天光就渐渐发亮了,身后已起了紫色的朝霞,由此才知自己是正往西走,地越走越旷,竟是一片草原。四下一看,辽远之处也没有什么峰岭,只听呜呜的马嘶。又走了一会儿,不觉已走进了马群之中,四周有成千上万匹,全都在啃着地下的青草,玉娇龙知道这里必是一座牧场。
向远看,见有一座白色的帐篷,玉娇龙忽然又觉着口渴了,她遂就用鞭子驱逐着旁边的马群,往那帐篷走去。她原以为里边住的必是蒙古人,及至来到临近,却见由里面走出一个女子,身穿花布短衣,脚下穿着马皮靴子,头上跟自己一样,梳着两条辫子,年纪比自己略长,肤色很白,鼻子很高,玉娇龙就知道这一定是哈萨克人,遂就一举手。
那姑娘迎上前来,便跟她说哈萨克话。玉娇龙摇头,告诉她说:“我听不懂!”那姑娘才知道玉娇龙是个汉人,遂就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这句话说得很是流利。玉娇龙倒颇为惊讶,便笑了笑,下了马,说:“我很渴!你们这里有水给我喝一点?”那姑娘点点头,说:“水有。”她过来把玉娇龙由盗窟中得来的那匹紫马看了半天,也顾不得再跟玉娇龙说话了。
玉娇龙就从鞍下将剑抽出,那姑娘看着也不大惊异,只用双手掰着马的嘴,要看马有多少个牙。玉娇龙拍了她的肩膀一下,问说:“你是哈萨克人吗?”这姑娘点点头。玉娇龙笑着说:“你的汉话还说得很好。”这姑娘说:“我常跟爸爸到伊犁去做买卖,什么话我都会说。”她还对那匹紫马恋恋不舍,但因为玉娇龙催促着她,她只得带着玉娇龙进到帐篷里。
原来哈萨克帐篷跟蒙古包一样,是用马毛毡子搭成,外观是圆顶,四面也都是圆的,不太高,一进到里面却觉得很高很宽敞。因为帐篷里把地挖下很深。地上都铺上毯子,所有的器具和人全都在这毯子上,哈萨克人都是以游牧为生。
当下玉娇龙一进来,见只是一个老婆子坐在那里,这老婆子不会说一句汉话,那姑娘就说:“这是我的妈妈。”玉娇龙行了礼,就盘腿坐下。
那姑娘遂给玉娇龙斟茶,斟茶所用的是一只木碗,里面并非是茶,却是一种发酸的马奶。玉娇龙喝了两口,觉着不好喝,就赶紧放下了。
那姑娘用手捏着玉娇龙的平金的坤鞋,问说:“你怎么不是缠的小脚?”玉娇龙说:“我是旗人,我们旗人姑娘向来跟你们一样,是不缠脚的。”遂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这姑娘就用她们的自己话说出了她的姓名,并说她的名字就是“美霞”的意思,遂又问玉娇龙的名字。玉娇龙就自称姓龙,现在是独自一人,要往伊犁去。
美霞似乎很羡慕她,拉她出来,指着眼前的马群说:“这两万多匹马全是我家的,我父亲是个大商人,又是百户长。现在是要开赛马会,他预备去了。你既然是骑马来的,咱们两人就先赛一赛如何?等过两天,我带你去看赛马会!”
玉娇龙却摇头,说:“昨天我走了一夜,现在已很累,不能跟你赛马!”
美霞却笑了一笑,她似乎要在玉娇龙的面前施展施展身手,就拉过了玉娇龙的那匹马,扳鞍上去,在这广大的草原之上驰骋起来。在近处时,她在马上还向玉娇龙笑着,后来她越驰越远,人马越来越小,就如同一个小黑点儿似的。
玉娇龙眼看着朝阳、原野、马群、骑女,觉着心中十分畅慰,精神也顿增了一些,遂也不甘示弱,由马群中挑选了一匹黑马,飞身上去。这匹马本来没经人骑过,性情极劣,既无笼头,又无鞍鞯,玉娇龙只仗着用手抓住它的鬃,可是这匹马又不住地扬头,跳跃。玉娇龙又紧紧以拳头捶打马胯,这匹马就如同飞似的,冲开了马群跑走了。
那边的美霞催马迎了过来,大声惊叫道:“不好!这马可骑不得!”
玉娇龙纵马从美霞的身边掠过,并趁势由美霞手中夺过了皮鞭,连挥了几鞭,马更颠跑得快,一霎时跑出足有二三十里。玉娇龙回首看了一眼,觉得刚才那马群已离着太远了。玉娇龙赶紧用力揪着马鬃,想要将马拨回,却不料揪下了一大把鬃毛,这匹马不但不回头,反倒扬头急嘶,前足跷起,几乎要立起来。玉娇龙坐立不住,就被马立时摔了下来。马跑远了,玉娇龙的身子却倒在了茂草之中,她觉着头晕眼黑,一阵迷糊,便爬不起来了。
过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她渐渐地苏醒,呻吟了两声,才一翻身,但觉后脑发重,就又躺下了。两旁的茂草被风吹着,都覆住了她的脸,只见天空浮荡着白云,四周听不见马嘶,也看不见人影。费了半天的力,她才在草中坐起,看了看,两只手已被地上的蒺藜刺得出了血,如同染了胭脂似的。摸摸后脑,觉得头发上很黏,原来也摔出了血。玉娇龙心里一难受,不禁流下眼泪,勉强站起身来一看,就见绿草无边,被风吹得起起伏伏,如波浪一般,自己的身子仿佛落在了茫茫的大海之中,眼前除了禽鸟飞翔,什么也看不见。
玉娇龙就将头上罩着的罗巾解下,擦了擦手上的血,就一步一步地走去,想要再找着哈萨克帐篷。可是她的两腿已被摔伤,行走艰难,而且这么广大的草原,周围不知有几百里地,哪里去找那马群和那小小的帐篷呢?
玉娇龙走了半天,才走出了不多远,心中焦急极了,暗想:这里和沙漠一样,恐怕我在这里就要渴死饿死了!虽然武当书上所传示的武艺不少,但也没有千里飞行之术呀!她的心中十分难过,勉强挣扎着又往下走。直走到日色平西,她还是没有走出这片草地,腹中又饿了,而且双腿疼痛,她便又卧在草地上,叹着气。待了一会儿,眼看天上的云光俱已变红,一群群的乌鸦从头上掠过,晚风阵阵吹来,天色就晚了。玉娇龙心中更懊烦,周身更无力,索性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就忽听见耳边隐隐有一阵马蹄之声。玉娇龙顿吃一惊,赶紧翻身起来,双腿一用力就站了起来。借着天际的霞光一看,从很远之处,跑来了几匹马。玉娇龙大喜,等到马匹渐渐来到临近之时,她就高声呼叫道:“来人呀!”
连喊了几声,那几匹马就都停住了。马上的人转首向四下来看,玉娇龙这红衣俏影在草地之中很是显眼,当下就有一匹马飞也似的驰来。将到近前,这马上的人就说:“原来玉小姐在这里,我们几个人找了您一天啦!”说着便下了马。
玉娇龙倒不禁惊愕,想不到来的竟是自己父亲营下的官人。只见这人头戴官帽,身穿很肥大的一件青纱袍子,一下了马,站在草地上。玉娇龙觉着这人的身材十分高大,脸色很黑,双目炯炯有神,颔下刮得干干净净,一根胡须也没有。看这人的面目很熟,可是想不起来他姓什么,似乎不是父亲衙里的,此次出行那八个差官之中也没有此人,遂就退后了一步,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人说:“我从白沙岗来。昨天在大风里小姐走失了,太太不放心,特命我来接小姐。我们在沙漠跟草地里找了一天,小姐快跟我走吧!”
玉娇龙这才信以为真,可是又抬头一看,见刚才他们一同来的本是四匹马,如今一找着了她,这人一过来与她谈话,那三匹马这时反倒踏着草地往北飞驰去了。玉娇龙就赶紧问说:“他们怎么倒走了呢?”
这人就说:“他们本不是跟我一块来的,他们是往莎车县去的差人,与咱们无关,刚才我们是无意中遇见的。老太太只派了我一人来找小姐,太太跟车马现在全都在白沙岗,离此不远,请小姐快随我去吧!”
玉娇龙渐渐觉得诧异,同时见这人的马上有一个红绸包裹,更觉着眼熟,仿佛跟自己由且末县动身时命绣香她们携带着的那几个包袱一样。玉娇龙面上不露声色,又直瞪了这人一眼,这人却忽然垂下脸去。玉娇龙心中怦然一动,就上了这人的马,这人便索着缰绳转过了马头。
此时,夕阳照射着他们的背影,这男子在前一步一步地走着,玉娇龙骑在马上也走得很慢。她就看出这男子头上那顶官帽不大合适,身上的青纱袍子更不合体,玉娇龙就问说:“你姓什么?”那人说:“我姓罗,我是罗差官,我跟小姐是一同由且末城出来的,难道小姐不认识我了吗?”
玉娇龙说:“营里那些官人,我怎能全都认识!”那人没言语,依旧在马前走着。
玉娇龙心中发出冷笑,但是见这人的雄壮的背影,却又觉得十分可嘉。此时这人已将缰绳放手了,天际霞光灿烂,看人倒还清楚。玉娇龙蓦然催马赶到那人的前面,又突然收住了马,在马上回首一望,就与这人正正地对脸,她就把这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这人年有二十余岁,生得极为英俊,虽然觉得面熟,然而自己确实没见过此人。她不禁脸上一红,可是心中倒发出无限的疑惑。
此时这姓罗的人见玉娇龙蓦然看了他一眼,也不禁一笑,就说:“我们都不晓得,原来小姐有一身好本领呢!”
玉娇龙问说:“谁告诉你说的?我若有本领,我还不至于落到此地呢!你休说闲话,快带我到白沙岗就是了!”
姓罗的赶上马来,说:“小姐,白沙岗今天可赶不到了!”
玉娇龙说:“那难道就在草地上走一宵吗?你告诉我白沙岗的方向,我自己会骑马找了去!”
姓罗的说:“天快黑了,我就是把方向告诉小姐,小姐也必走不到。
倘或小姐再走失了,我回去见太太可怎么交代?离这不远,就有村舍,我可以带着小姐到那里去投宿,明天再去见太太。”
玉娇龙说:“想不到你对这里的路径倒还很熟?”姓罗的说:“我本来常走这股路,衙里往伊犁的公文向来都是由我送。”玉娇龙点点头,又问:“你知道大人往哪里去了吗?”姓罗的说:“大人不是到北京去了吗?”玉娇龙听这姓罗的说得不错,这才有点信他真是官人,便想刚才许是自己疑惑错了。于是就由这位姓罗的指点方向,她策马去走。
这草原上的天色已渐渐黑了,天上的星光和残月发出些微光,照着他们;晚风习习,吹得玉娇龙的身体有些倦怠。走了半天,方才走进了一个村落。这里不过十几户人家,有狗,见有人骑着马进村,就不住地汪汪干吠。那姓罗的人先打开一家柴扉进去,待了半天,才见有个年老的农人提着灯请他们进去。玉娇龙下了马,提着马上的包裹随老农人进到屋内。屋中空闲无人,老农人就把手中的一盏油灯放在桌上,此时姓罗的也进屋来了,他就说:“有什么吃的没有?快拿来!”老农人连声答应着,仿佛很恐惧的样子,就出屋去了。
这里玉娇龙就用手指甲将油灯挑起,灯光一亮,那姓罗的赶紧转脸,他走过去指着炕上放着的包裹,说:“这里是小姐的衣服。太太恐怕小姐在外漂流了两天,衣服一定都穿不得了,所以才叫我把这些衣服给小姐带来,好叫小姐更换!”玉娇龙过去,这姓罗的人又赶紧闪在一边,他的脸依然背着灯光。
玉娇龙打开包裹一看,见里面确实是自己的衣服裤子,可没有鞋袜,遂就不语。又转头看这姓罗的,见他并不知退出屋去,玉娇龙就拿着小姐的架子,说:“你出去吧!不叫你不许进来!”姓罗的答应了一声,便退出屋去。
这里玉娇龙就坐在炕头,细细地想。忽听隔壁有孩子哭啼了两声,又似被人用手捂住了口,孩子还使劲哼哼着要哭啼。玉娇龙赶紧将耳朵侧近了板壁,就听那屋中的孩子要哭,却哭不出来,并有妇人压着嗓音威吓,说:“你哭!你哭就得死啦!”玉娇龙一惊,赶紧静静坐着,听纸窗外远远有马嘶之声,隔着窗纸并仿佛有男子粗重的呼吸声,玉娇龙自向自冷笑了一下。
这时,屋门开了,刚才那老农人拿进来茶壶、盐碟和一块锅饼、一碗黄米粥。当这老农人双手颤颤将这碟碗等物放在那张破桌上时,玉娇龙就下了炕,揪了他一下,悄声问说:“你跟那姓罗的早就认识吗?你们怕他吗?”他两眼发呆,胡须颤颤,没有说话。却见屋门开了一道窄缝,恍恍见那姓罗的正站在门外。玉娇龙就大声向老农人说:“你把饭放下,你也出去吧!等我回去,将来一定派人来谢你们!”老农人依然不说话,怯怯地走出了屋。
这里,玉娇龙赶紧随他去关门,等着老人出屋之际,又向门外看了一眼,见外面很黑,那姓罗的已然走开了。玉娇龙把门关上,这门却只有一道插关,无法关严,屋中又找不着东西可以将门顶上,便回身走到灯旁站立了一会儿,吃了一点锅饼,然后就将灯吹灭,摸着黑到炕上将身一躺,侧耳听着窗外。待了一会儿,就听仍有粗重的呼吸之声,玉娇龙也就假作呼噜呼噜地睡觉。
又过了许多时,忽听屋门吧的一声响,玉娇龙立时打了个冷战,但仍然不起身,只侧身卧在炕上,左手在身下按着炕席,右手伸出二指及中指,预备出点穴的姿势;脸微扬着,睁着眼向炕前去看,喉间还呼噜呼噜作出鼾声。就见慢慢地炕前来了一条高大的身影,这个人手中似有个东西,他轻轻地放在炕上,又伸手轻轻把玉娇龙的头发摸了一下,玉娇龙却趁势翻身坐起,右手向这人的身上点去。这人忙用手挡住,玉娇龙由炕上一跃而下,抡拳就打。那人用双手抄住玉娇龙的双腕,连声说:“不要动手!我无恶意!”玉娇龙愤愤地说道:“什么你无恶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说时又一脚踹去。
那人的身上被踹了一下,但没有摔倒,只急急地争辩道:“我实在没有别的心,不然在旷野荒郊之下,我就可以把你抢走,我岂能又将你送到这里来?我是一片好心,不信你看……”这人就腾出一只手来,从怀中掏出了取火之物,打着了火,叫玉娇龙向炕上去看。原来炕上放着的是一口带铁匣的宝剑和一封银两。
玉娇龙此时的双手仍然紧紧揪住这个人的胳膊,说:“你是半天云不是?你为什么冒充官人来骗我?我这身衣服你是从哪里拿来的?半夜在我身旁送来这宝剑和银两,你是什么居心?快说!”
她见这人的腰间系着一条青绸带子,上插着一口不到二尺长的钢刀,她就劈手抽出。只听当啷一声,原来刀柄上有个铜环,刀身也闪闪夺光。
这人赶紧摆手说:“慢着!这口刀锋利无比,小心伤着了你自己!”玉娇龙却将刀尖逼住这人的胸膛。
这人穿着那件青纱官衣,胸膛敞着,面上毫无畏色,回首用火点上灯,就说:“小姐息怒!你听我说,我实是半天云罗小虎,因为昨夜小姐闯进我的山寨里,我见小姐貌美绝伦而且武艺高超,想细问小姐的来历,又知小姐必不肯对我实说,因此我才带着几个人连夜赶到了白沙岗,知道官人的车辆都在那里停留住了。听说玉大臣的小姐在风沙中遇盗失踪,我因此才晓得小姐的来历。
“我由女眷的车上盗了这身衣服,并将早先抢来的官服穿上,带着三个人又来寻找小姐。听一个哈萨克姑娘说,小姐今天早晨到了他们那里,曾骑着一匹马走了,后来那匹马回去了,可是小姐不见踪影,怕是小姐已然出了事儿。我一听,就很不放心,遍处寻找。找了半日,才在草地中找着了小姐,我怕被小姐看出了破绽,所以才叫我手下的那三个人都避开。我假冒官人将小姐送到这里。
“我本无他意,只是想到明天便送小姐追上官车。可又想那些官车在白沙岗一定停留不住,他们一定是先到克里雅城,然后再派人出来找小姐。这一路上颇不好走,我又不便随行,这才为小姐送来银两和宝剑,我并替小姐喂好了马,马上预备了干粮和水,明天还要派人给小姐领路,实在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我见小姐貌美艺高,我从心中佩服,想要为小姐效劳!”
这个半天云侃侃而谈,面上并带着微笑,说话时,身子有些摇动,有几次胸脯都险些触在刀尖上,玉娇龙倒不由得赶紧缩回刀来。她渐渐心平气和,觉得这口带环子的刀太可爱了,侃侃而谈的这个沙漠中的大盗半天云尤为可爱。在昨夜,半天云是个长头发大胡子的怪人,所以他的模样自己没大看清,而现今灯光下的这个假官人、真强盗,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魁梧英俊的少年,倒真令自己难以置信。想这样一个人就会在风沙中号令着数百名凶悍的盗贼,使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吗?
玉娇龙就问说:“你先别说什么为我效劳送我回去找着我们那些车马的话。告诉你!我趁着风沙走出来,就是想到各地去游一游,并不想立刻就回去。只是你,我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又很年轻,为什么要来到这边远的地方做强盗呢?”
半天云摇摇头,微笑着说:“我的事情你不晓得,我也不便对你说,可是你别以为我真是个凶恶的大盗。其实我也通情理,我也非专以盗劫为生,我还养着许多马,只是我这个人生来太不幸了,才流落到此地!”
说着叹息了一声,扣上了他前胸的衣纽。
玉娇龙就把刀拿在自己的手里,退回两步,坐在炕上,仍愤愤地说:“今天我算是饶了你的性命!”
半天云摇头笑道:“我不怕死!小姐你长得太美了,我要叫你拿刀杀死了,我这生也不冤!”玉娇龙怒喝一声:“出去!”又瞪了他一眼,半天云依然笑着,回身往外走。玉娇龙又忽然问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的?”
半天云止住脚步,回头答道:“我叫罗小虎。”玉娇龙哼哼一声冷笑,说:“平日你们不定多么凶恶了?这里的人都怕你们,连隔壁的孩子都不敢夜啼!”半天云罗小虎没有言语,开了门走出屋去。
玉娇龙手把着钢刀,依然侧耳向外静听,就听院中仍有脚步之声来回地响,仿佛罗小虎是没有屋子可容他栖住,又听他似乎低吟着:“我名曰虎弟曰豹……”
玉娇龙真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强盗,而且回想起刚才他偷偷进屋来抚摸自己的头发之时,又不觉得一阵脸热;更想今天自己骑马不慎,摔在草地上,路径又不熟,倘使不被罗小虎领到这里,恐怕此时自己依然在那片大草原上漂流着呢!这罗小虎对自己颇为有礼,而且还为自己盗来衣裳,预备上宝剑银两,要叫我明天回去。想自己此次失踪,虽然是自己愿意做的,可是没有个人出来寻找自己,倒多亏遇着了这人。
此时,风打着纸窗,响得很紧,那罗小虎又在窗外低声唱道:“天地冥冥降闵凶……”玉娇龙就高声问说:“你在唱什么?”罗小虎走近窗前才回答道:“这是别人教给我的一首歌,我烦闷的时候就不禁要唱出来!”
玉娇龙又问:“你为什么不找间屋子去睡觉呢?”罗小虎说:“因为我舍不得离开小姐,我要在窗外陪伴小姐一夜,明天一分手,我就永远不能再和小姐见面了!”玉娇龙忍不住一笑,虽然没笑出声音,可是她已低下头去,脸上觉着发热得厉害。
屋门一响,那少年强盗又走进屋来,才向前走了一步,玉娇龙就说:“站住!”罗小虎就赶紧站住。玉娇龙又瞪了他一眼,就说:“你把你唱的那首歌,再唱一遍叫我听听!”
罗小虎叹了口气,遂就低声唱道:“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唱到这里,罗小虎的声音凄惨,玉娇龙低着头,芳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楚。
窗外夜风嗖嗖,桌上油灯发暗,这少年强盗又接着唱道:“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唱到这里,他就说:“后面还有两句,我已忘记了,只记得好像是什么:廿年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说完,他用左胳膊拭了拭眼泪。
玉娇龙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儿呆,就问说:“你唱的这是真事吗?是你父亲被人害死,你母亲也服毒死了吗?”
罗小虎说:“我不知道。我是汝南府人,自幼我只知道有个本家爷爷开酒铺,我父亲是个杠夫,但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九岁时,我那开酒铺的爷爷送我到书房念书,他有一封信,拆开,里面就写着这首歌。老师教给我当作书念,说是我还有弟弟妹妹都在外乡,他们也都会唱这首歌,将来我一唱出来,被他们听见了,他们就能认我为胞兄。可惜我那时贪玩,没将歌全背过来,过了一年,我就忘了。后来到外面走了数省,学了些武艺,我闷来时就唱这首歌,可是始终也没会着我的弟弟妹妹!”
玉娇龙凄恻地说:“你很可怜!可是你为什么就到了新疆呢?”
罗小虎迟疑了一下,说:“不瞒你说,我十岁的时候,因为我那假父母待我不好,我又不愿意念书,我就跟个要饭的花子走了。那花子是个小偷,他教给我许多偷窃的本领,我就帮他去偷东西,几乎被人打死。后来一个道人将我救了,那道人将我带到湖北武当山去出家,那山上的道士全会武艺,我就跟他们学了一些剑法。后来我在山上做错了一件事,被师父赶下山来。”
玉娇龙就赶紧问说:“你做了一件什么错事?”
罗小虎有点儿惭愧的样子,说:“因为我调戏了一个姑娘,所以犯了庙中的清规。我离了山,就在江湖漂流了数年,后来我因为要找一个人,便来到了新疆。这里本来就有一伙强盗,他们劫我,都被我打服,所以他们才尊我为首领,住在昨天你到过的那红松岭里还不到一年。我并非想要永久为盗,只想把马群养大,够我们那伙人食用了,我们便洗手。
若找着我认识的那个人,我也就走开了!”
玉娇龙就又问说:“你来到新疆,是要找什么人?”
罗小虎说:“我要找的是我的一个恩人,如今已有十多年没见着他了,当年他曾告诉过我,我若想见他时,就到新疆来。我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给我编的,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我的弟妹现在哪里,只有他一人知道。”
玉娇龙心想:这可也是个奇人,就又问说:“这人叫什么?”
罗小虎说:“这人名叫高朗秋。”
玉娇龙十分诧异,又问:“高朗秋?是否他就是高云雁?此人年有五十多岁了,有花白胡子。”
罗小虎说:“我只是七八岁时跟这人见过一面,现在若再见了他,我也不认识了。我只听人说他叫高朗秋,却不叫高云雁,此人是个文人。”
玉娇龙站起身来说:“那一定是他了,我认识此人,他是我的师父,他确实是个奇人。这次,他也是随我们一同出来的,他还有个妻子,也会武艺。前天沙漠里那场大风,你们又去打劫,可不知他二人怎样了?明天我带你追上官车去找他。只要见着了他,他必可设法收留你,你就不必再为盗了!”
罗小虎听了也很是欢喜,就点头说:“好!只要找着我那高恩人,问明我兄妹的下落,我就要找他们去了。可是……”说到这里,他又带着些忧愁,说:“万一小姐你这师父不是我那恩人呢?我随你到了官人的群中,被人晓得了我是半天云,那时我可怎样脱身呢?”
玉娇龙冷笑道:“你别疑惑我是故意骗了你去,想把你捉住,其实我这时要想捉你,就很容易!”罗小虎只微微一笑。玉娇龙又说:“可是我捉住了你又做什么呢?刚才我听你一说,我觉得你的身世也很可怜,我虽是个富家小姐,但是我最喜爱天涯落魄的英雄!”
罗小虎听了,面现感动之色,玉娇龙就把手中的那口带环子的钢刀递给罗小虎,说:“给你!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不要!”
罗小虎却不肯接过,他说:“这口刀是我初来新疆时。在迪化城跟一个索伦营官赌钱赢来的,虽然尺寸不长,可是善能削铜断铁,这一年来我永远佩带在身边。现在小姐待我这样好,我无法报答,愿意把我这件最心爱的东西送给小姐!”
玉娇龙把这口刀细看了看,虽然有些喜爱,可是听说他是赌钱得来的,就不愿接受。她把这刀当啷一声向地下一扔,说:“拿去!我不要!”
罗小虎只好由地上拾起来,可是他还直直地站立,望着炕头坐着的玉娇龙,不肯走去。桌上的那盏油灯都将要自行熄灭,玉娇龙又抬头看了看罗小虎,说:“你还不走开吗?”罗小虎却仍然不动身,待了半晌,就听他说:“小姐你长得太好了,你的武艺也太使我佩服!”
玉娇龙便锵的一声由身旁抽出了宝剑,将剑尖挨在罗小虎的前胸,怒声说:“快走!你好大胆,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罗小虎的身子仍然不动,他又说:“小姐你也想不开,你此次既然趁着风沙离开了家人,独自游览江湖,那为什么咱俩不一块同行呢?我可以抛下我手下的人和那些马,带着你去走三山五岳!”玉娇龙怒说一声:“去!”宝剑向前进了半寸,那罗小虎赶紧将身子闪开,只见他弯下腰去。
玉娇龙大惊,抽回剑来,跳下炕去,又用指甲将灯捻挑起。只见那罗小虎已经直起腰来,依旧昂然站立,右手提着他那口带环子的宝刀,左手却按着胸,由他的手指缝里儿流出来鲜红的血。玉娇龙瞪目说:“你还不走?要死吗?”罗小虎脸色惨白,但依然笑着,点头说:“我走!我走!小姐你休息吧!明天请小姐带我追上官车,去见我那高恩人!”一面说着,他一面忍伤走出屋去。
玉娇龙倒很是后悔,觉得刚才不该蓦然刺他,一定伤得他不轻。此时忽听院中咕咚一声,玉娇龙就赶紧拿起灯来出屋去看,一阵风将灯吹灭,但是她已见罗小虎是坐在地下了。玉娇龙一时惊慌,顾不得其他,赶紧放下灯,过去将罗小虎扶住,同时急急地问说:“怎么样了?是我刺伤得你很重吧?唉!我若是把你这可怜的人刺死,我的心里才真难受!”
罗小虎却摇头说:“不要紧,只刺伤了一点。我的左臂本来就有伤,是正月间在山中打猎,被一只大熊咬伤的。我半天云是个石头人,受一点伤不算事!”说着,他挺身站起。
玉娇龙赶紧说:“你住在哪屋里?我把你搀回屋去吧!”
罗小虎笑道:“这人家只有一间闲屋,我叫你住了,我原想就在你的窗外站立一宵。”
玉娇龙说:“那么你回到我屋里吧。”
当时她扶着罗小虎的右臂,又往屋中去走,她就觉得这罗小虎的胳膊硬极了,真如石头一样。到了屋中,玉娇龙回身要去拿回灯来,取火将屋子照亮,却不料罗小虎就一把将她抓住。玉娇龙真想不到,她一位千金小姐竟落于盗贼之手。
次日,一清早便有人来打门,原来是罗小虎带来的三个喽啰来了,他们都听他的指挥,住在不远的人家里,罗小虎就出屋去了。这里玉娇龙愤恨得不住流泪,她预备下宝剑,想要等着罗小虎一回到屋中,她就一剑将罗小虎刺死。可是待了多时,罗小虎方才回到屋中,不知他从哪里换来了一身很干净的黑绸夹裤褂,前胸仍然敞着,胸前新贴了一贴膏药。他雄伟的身躯,英武的面庞,精爽的神态,仿佛又吸引住玉娇龙,玉娇龙竟舍不得下手了。
罗小虎笑着说:“你怎么还没换衣服?你换上衣服,咱们用些茶饭就走吧!”
玉娇龙就手提着剑柄,双眼流出泪来,气得身上发颤,恨恨地说:“走往哪里去?难道你真想叫我跟你满处漂流,去做强盗吗?”
罗小虎摇头说:“不是,昨天我本想送你赶上官车,我并不想亲身去送你,可是你的美貌太使我发迷了。再说也不怨我一人,你也是喜欢我,当初你若就嫌我是强盗,也不至如此。”玉娇龙嘿嘿冷笑着,罗小虎又说:“我愿将来咱们做夫妻。我知道你趁风沙出来,不过是一时的高兴,真叫你各处去奔走,去受苦,你也必然受不了。你虽武艺高强,可是江湖上的阅历你还没有,你还是应当追上官车,暂时回家去吧……”
玉娇龙抬起头来问说:“那么你呢?你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在后面跟随着你,你请出那位高老师来见我。如若他确实是我的恩人高朗秋,那就好办了!”
玉娇龙问说:“那怎么就好办了呢?”
罗小虎昂然说:“我失足为盗,本非自愿,只是没人叫我改邪归正。
我也自己颓唐罢了。所以我在山寨里,脸是永远不刮,衣服也时常不换,除了饮酒赌钱,就叫那两个妇人给我唱曲取乐。我也自己时常唱我的那首歌,越烦越唱,越唱越烦。现在我要改过自新了,叫我那恩人高朗秋给我在营中谋上个出身,凭我这身武艺,必可做一番事业。等到我得了事,有了出身,那时再托我的高恩人为媒,向你家去娶你。那时我的兄妹也就都见着了,我家中二十多年的大仇,也就容易报了。”
玉娇龙擦了一擦眼泪,问说:“你可真有这番志气?”罗小虎拍着他那贴着膏药的胸脯,说:“这点志气我若没有,我半天云枉称男子汉!”玉娇龙嫣然一笑,点头说:“好,如果你有这番志气,我愿等你十年!”罗小虎说:“用不到十年!我自从见了你的面,我就不愿意离开你,十年相思,谁能受得了?”玉娇龙把剑一抡,半笑半怒地说:“快去叫这里的人预备茶饭!”罗小虎就笑着走出去了。
这里玉娇龙本想要更换衣服,但又想:这包衣服是罗小虎偷窃来的,倘若自己见着了母亲和丫鬟仆妇们,忽然身上换上了那夜丢失的衣服,岂不叫她们生疑?自己在外边结识了大盗半天云,这话怎能对人说?所以她并不动那包裹,好在身上的红衣蓝裤还不太脏,她只将辫子解开,两边分披着的又改成为一条,垂在身后。
这时,罗小虎帮助那老农人拿进来茶水和菜饭。玉娇龙见他对那老农人很是和善,那老农人也不像昨晚那么惧怕他了。罗小虎与玉娇龙对着面用茶吃饭,玉娇龙就不住地笑,因为像罗小虎这样地大口吃饭,一口就呷下一碗茶的人,她还从未见过。玉娇龙却吃得很少,只把又干又硬的黑馒首勉强吃了一点,倒是她太渴了,虽然茶是榆树叶儿煎熬的,她还是喝了不少。
茶饭用毕,罗小虎说:“咱们这就走吧!”玉娇龙点了点头,就说:“这包衣服和宝剑我可都不能携带,你拿去吧!”罗小虎问说:“为什么?”玉娇龙说:“你想吧!我会武艺,我家中的人并不知道。临走时我虽携带着一口宝剑,但并非这口,这包衣服虽是我的,但我怎能拿回去?你知道我若见着我的母亲,还要装出小姐的样子来呢,咱们这事是一字不能提!”
罗小虎说:“自然能不提!”遂就叹了口气,先提着衣包和宝剑出了屋。
玉娇龙随他走出去,就见两匹马在院中已然备好,马上都带着盛水的牛皮口袋和装干粮的袋子。罗小虎将剑和包裹系在他的那匹黑色的大马上,给玉娇龙的是一匹赤兔马,非常矫健。玉娇龙接过了马鞭,先牵马出了柴扉,就见门外站着三个大汉,一齐向她行礼。玉娇龙就知道这三个人都是罗小虎手下的喽啰,自己此时竟像是个压寨夫人了,不由得一阵惭愧。
罗小虎已随着牵马走出,就吩咐他手下的人说:“你们回去吧!我去送玉小姐一程。”三个喽啰一齐答应。当下罗小虎就笑着向玉娇龙说:“上马吧!”玉娇龙扳鞍上马。罗小虎又笑着看了她一眼,就也跨上了马,一挥马鞭,先在前走去,玉娇龙策马紧紧随上,两匹马离开了这小村,就又踏上了广大的大草原。
今天是个晴和的日子,东方朝阳刚吐,天际浮荡着一丝丝的霞云,柔风拂面,一群群的鸦儿在草原上乱飞。玉娇龙鬓发稀松,衣服上有许多折纹。她骑在马上,时时以柔媚的目光向罗小虎去看,罗小虎也常回头来看,两人的眼光交射在一处时,便都不禁地笑了。罗小虎觉着玉娇龙的笑非常娇媚,而玉娇龙也认为这少年强盗的一言一笑,都能慰安她的芳心。
此时落在草地上寻食的小鸟,一见马来,就都噗噜噜地飞起。马每行一步,就要惊起成千成万的飞鸟,一层一层的,如溅起来的浪花一般。忽然,罗小虎从他的马上袋子里掏出来一个东西,原来是一副小弩弓和几支细小的箭,罗小虎就扳弓装箭,嗖嗖很快地射去,只见飞鸟纷纷中箭下落。玉娇龙不禁笑着说:“真好!来,给我看看!”罗小虎便把手中的弩弓向玉娇龙一扔,玉娇龙伸手接住了一看,是个很玲珑的小弩弓。
罗小虎又跳下马去,从地上拾起来几支箭,每支箭上都穿着一个麻雀。箭不过三寸长,很细。所以虽然射中在麻雀的身上,麻雀还都没死,还都扑扇着翅膀想要再飞。玉娇龙就一个一个将箭拔出,将受伤的麻雀都扔了,她笑着说:“这小弩箭可真有意思!”
罗小虎说:“这是我做的,从小我就会做,虽然不敢说百步穿杨,可是我的箭从未虚发过。我这些年行走江湖,曾遇见许多凶悍强霸的人与我作对,可是我总不愿意伤人的性命,向来是以这小箭取胜的。你既喜欢,我就送给你吧!把这藏在衣袖里,不能叫人看出。”说着,又由他那放干粮的口袋里,掏出来四把小箭,一共有三四十支,都给了玉娇龙。
玉娇龙就笑着说:“你把这箭都给了我,以后你要使用时,可怎么办呢?”
罗小虎摇头说:“此后我就不使用这些小巧的玩意儿了,我要凭长枪大刀,在疆场上立一番功名。这小弩箭不过是我漂流江湖时的一种玩意儿,只要找铁匠打了箭头,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
玉娇龙又看了他一眼,就笑着说:“想不到你的手是很能干的!”
罗小虎说:“本来我自觉很聪明,我的武艺并没怎么样苦学过,可是也颇不错,书我也没有怎么读过,但我认识不少字。只可惜没人栽培我,不然我岂能流为盗贼!”
玉娇龙摆手说:“你别说了!早先你是盗贼半天云,现在你可不是了。英雄不论出身,只要将来你能够致力前途,也不必做大官,我就能……”说到这里,她的双颊绯红,似羞似笑。罗小虎却得意地大笑,敞着的前胸一起一伏的,玉娇龙就瞪了他一眼,说:“扣上前胸的纽扣。”罗小虎笑着答应了一声,就把衣纽扣好。
玉娇龙又留心看他的脚下,只见他光着脚穿着一双青布鞋,鞋都很破了,玉娇龙又问:“你还回山寨里去吗?”
罗小虎说:“我还得回去一趟,我得去把那些马匹卖了,将钱分给我手下的人,叫他们各自去谋生。不然他们一定还得缠住我,不能叫我一个人把手洗干净了,去奔正路。”
玉娇龙又问:“你山里那两个妇人,你想怎么处置呢?”
罗小虎说:“那是他们给我弄来的,我一定要打发走。我跟他们混了一年多,他们也抢来过不少妇女,可是全都叫我给放了,因为我生平最恨人欺负妇女和小孩。我还时时想着,怕那些被抢的妇女之中就有我的胞妹,所以前天你一到我的寨里去,我就先问你是河南人不是!我原想着你这样的美貌,你这样的武艺,必是我的胞妹,可是没想到原来你是玉小姐。”
玉娇龙问说:“你的胞妹也会武艺吗?”
罗小虎摇头说:“不一定,可是我总想我的妹妹是貌美绝伦,武艺高强!”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唱了起来:“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玉娇龙禁不住笑了。
他们且谈且走,两匹马相并行着,就在这草原之上又走了二十多里地,前面又发现了一片马群,罗小虎就说:“我们避着马群吧,倘若遇见哈萨克人,言语不通,难免发生纠纷。”当下他拨马偏南,玉娇龙挥鞭跟上了他。
这时忽见由那边马群之中,跑过来一骑黑马,罗小虎立时勒住马说:“快把弩箭交给我!”玉娇龙却已然看出来,那边骑马来的正是那哈萨克女子美霞。待了一会儿,罗小虎也看出来了,就笑说:“这姑娘的马术也很好,只是她的鼻子长得太高。”
此时那美霞的马已如一支飞箭似地来到,这姑娘在马上招手问玉娇龙:“你还回去吗?”玉娇龙收住了马向她招手。
美霞近前来,看了看罗小虎,又看了看玉娇龙,仿佛很诧异的样子,就问说:“你们是一家人?”
玉娇龙脸红了红,摇头说:“不是,他是送我回去的。”
美霞说:“你要回哪里去呢?将来你还能找我来吗?”
玉娇龙说:“不一定,不过我要到趟伊犁,将来还要回且末县。如果能路过这里,我一定要去看你。”美霞又说:“你的马匹跟那口宝剑还在我那里,你同我去取吧!”玉娇龙说:“你那帐篷离这里远吗?”美霞回手用鞭一指,说:“不远,就在那里!”
玉娇龙就向罗小虎说:“那匹马我倒不想再要,只是那口剑是我父亲之物,虽非宝剑,可也是个古物了,我想要取回来!”
罗小虎在马上伸头向那边的马群去看,只见黑压压的一望无边,罗小虎就说:“他们哈萨克人的马鞭子是靠不住的,她随手一指,说不定就得走一二百里,才能到她们的帐篷。一耽误了时间,可就越发追不上你们的车马了,不如先将宝剑寄存在她那里,将来我再设法给你送去。”
玉娇龙点了点头,向美霞说:“我们因为要赶路,没工夫再去跟你取那口宝剑,暂且寄存在你那里,将来或是我,或是他,再去取。那匹马就奉送给你了,我们再会吧!”她向美霞一点头,微微地笑着,美霞就勒住马在那里,目送他们这两匹马顺着广阔的草原去远。
此时罗小虎的黑马在前,玉娇龙的红马在后,她已将那小弩弓和细箭全都收在怀中,脸上仍然罩着罗帕,纵马速行,并不多谈话。走过了草原,又是沙漠。沙漠中虽然没遇见大风,可是人饥马渴,太阳晒得玉娇龙的身上都出了汗,罗小虎就又把胸前的纽扣解开了。
找了个沙岗的后面,二人下了马。罗小虎把干粮和水碗取出来,玉娇龙就坐在沙地上,拿着干粮吃,由牛皮口袋里倒出水来喝。罗小虎热得脱去了上身衣裳,露出他健壮的胳膊和左臂上被熊咬的伤,以及前胸上的那贴膏药。他很敏捷饮食喂马,并且拿了大块干粮嚼,就着牛皮袋口咕嘟咕嘟地喝凉水,然后就躺在沙子上歇息。
玉娇龙就坐在他的身旁,四下去看,只见连天的黑沙,并无一人一物。天作深蓝色,白云如丝,袅袅的如她的心。玉娇龙就也躺在沙子上,忽然又流下泪来。罗小虎赶紧坐起来,坐在她的身旁,关心地问说:“怎么了?玉小姐你伤心了吗?”
玉娇龙摇了摇头,眼泪顺着鬓发落在沙子上,她说:“你别呼我作小姐,我的名字叫作娇龙。到现在我恨我那师父,他不该卖弄才能,背着我的父母传给我武艺,我尤其恨我得了两卷说拳剑的书籍,弄得我不能安分随着我的父母做小姐!”
罗小虎就说:“莫非你又不愿意回去了吗?那可容易,我也不必去谋什么出身了,更不必当强盗,咱们俩就在这沙漠跟草地上过日子,保管有吃有喝,也有马骑!”
玉娇龙摇摇头,又说:“我也不愿久离我的母亲!小虎!我跟你相遇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的性情最骄傲,但我被你制服了。我眼中除去了我父母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可是此后我将永远忘不了你!你可千万也要永远想着我!为我,你要好好地致力前途,将来我们永远在一起。但是,眼前我们就要分离了!即使高老师能够将你收容,可是你在外面,我在闺中,我们也不能再时时见面,我也实在不放心你!”
罗小虎发了半天怔,就摇头说:“不要紧!以后我们见面也很容易,你放心,一年之后我必能做个大官,我必能娶你!”
玉娇龙又叫着说:“小虎!云!
”小虎答应着,他们两颗热烈的情心,如在这荒沙之间开放了美丽的花朵,如从荒沙里滚出汹涌不断的甘泉。此时天上的云丝都绕成了一团一团的,在他们的眼前轻轻地飘荡,似乎望着他们。大漠中常有的狂风这时也不起了,沙粒都安静地躺着,听不见骆驼的铃声,听不见雄鸡的叫声,两匹马也都躺在沙上,跟他们一样,都不想走了。
过了许多时,罗小虎才爬起来,备好了马匹,搀着玉娇龙又上了马。
他依然策马领路前行,玉娇龙却懒懒地不愿快走,她就与罗小虎且行且谈,越谈越觉着亲密。走出了沙漠,又是一片草地,并有稀稀的田庄。两匹马踏着青草又走有十来里地,罗小虎就勒住马不往前走了,他指着远远的一片树林,说:“那边就叫白沙岗,你们那队车辆昨天就宿在那里,他们因为你丢失了,寻不着你,所以他们不能往下走,此时一定还都在那里。
你就去吧!我因怕那营兵里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不能往那边去。”
玉娇龙将马催近了两步,紧紧挨着罗小虎,恋恋不舍地问说:“那么你现在要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先到个别的地方去。记住了,此处名叫秦州村,这一带的农家多半是由秦州移到这开垦的。明天早晨我到这里,如若你那老师果然名叫高朗秋,就请他明天来此见我!”
玉娇龙皱皱眉说:“万一他不是你那恩人呢?”罗小虎说:“他若不是,我会另去找出身,早晚我要和你相会!”玉娇龙眼睛一阵酸,又说:“你可千万珍重,身上的伤必须好好医治!”罗小虎拍着胸脯说:“这不要紧!”玉娇龙又说:“也不可忧烦,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可都须切记!”罗小虎点头说:“不劳你嘱咐。我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美貌的人,我为要早些娶你,我一定好好去谋个出身!”
玉娇龙拭泪说:“那么咱们再会吧!”罗小虎也说了声:“再会!”他的两只雄彪彪的眼睛直瞪着芳容黯淡的玉娇龙,玉娇龙就策马走了,且走且回头。这时天上的云光已变为金红色,草原上的晚风渐渐吹紧,玉娇龙的健马俏影渐渐小了,走远了。
原来不远就是白沙岗,那里并不是个市镇,只有一个驿站,有四五户农家,日前,玉太太那队车马由沙漠之中逃出,就栖止在这里。这里的驿吏只能腾出两间房来,请玉太太和丫鬟们跟那几个小官员的家眷们居住,其余的人有的投宿在农家,有的就在车上睡。除了细软之物,一切东西都存放在车上,因为没有地方去搁。前夜可就有贼人从车上偷去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小姐的衣物,东西丢得虽然不算多,可是把一些人吓得都不得了。
尤其听一个农人说,就是那天,有两个骑马的人深夜来敲门,把他们叫起,问:“在这里停留的车辆是什么人的?有位姑娘现在还在沙漠里,她是不是这里官眷中的什么人?”这农人说:“我把实话都告诉那两个骑马的人了。那两人都长得很凶悍,都带着刀,说不定就是半天云特意来此打听消息,还想要打劫。”因此,这里的一些差官和营兵们全都惊心丧胆,都说:“这地方可不行,不能多住,还是再走一程到克里雅城吧!”
玉太太却因女儿在沙漠中失了踪,忧烦得时时哭泣,不愿意走远,怕把女儿单独抛在茫茫的沙漠里,所以就派差官营兵找遍了沙漠。找了两天,可始终也没寻出小姐的踪影,众人都说:“小姐一定是半天云给抢去了,在这里越耽搁日子多了就越坏,这非得到克里雅城去勾来大队的官兵,才能由半天云的贼群之中将小姐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