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者为使头绪清楚起见,不得不将笔折回,要从三十多年以前说起。
在那时候,江湖间奇人辈出,纪广杰、李凤杰、静玄禅师等人分据在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可是居首位的奇侠江南鹤,却隐居于皖南九华山上,以种茶为生,不问江湖之事。江南鹤有一师兄是个哑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从无人晓得他的名姓,人只称呼他为“哑侠”,因为据江南鹤对人说,他师兄的武艺比他还要高强几倍。平日哑侠伴同师弟种茶习武,但有一日他忽然失踪。他究竟往哪里去了,是生是死,连江南鹤也不晓得。这哑侠三十多年前的失踪,便间接与今日之玉娇龙有莫大的关系。
这件事是起于云南靠近金沙江的地方绥江县。县外有一个小村,约有二十户人家。这地方满生着梧桐和槐柳,时当初夏,绿阴满村。一日黄昏之时,落着细雨,村子、山泽、大江都隐没在浓雾里。渐渐天将要黑了,道上已没有行人,但远远地忽传来一阵马蹄溅水之声,原来是来了一匹黑马。马上一人穿着黑衣,赤足绑着草鞋,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顺着帽檐直往下流水。这人身躯不高也不矮,衣着不穷可也不阔,但年岁已有五十上下了,胡子虽然刮了,但又生出来很长,有许多根都已苍白了。马后有个不大的包裹,是覆以油布,所以还没有湿透;但他的衣裤已尽湿,贴在身上。这奇怪的人鞍旁尚有一口宝剑,顺着剑鞘也往下垂滴着雨水,他一直走进了村子,就来回转头向两旁观望。这时村中的人家多半已用毕晚餐睡了,所以只有一家的柴扉里还有微明的灯光穿着紊乱的雨丝透出。这个人下了马,他是赤足绑着草鞋,所以在雨地下走着还很便利。
他一手牵马,一手去推门,门一推就开了,他毫不客气地拉着马往门里就走。
这院落不大,只有两间草房,这人牵马进来。屋中却没有人听见声音走出来。这人就将马撒手,愣拉门进屋。原来这屋中除了锅碗杂具之外,只是有几架书,有一个书生正在灯下读书,这人只见他的嘴动,却不晓得他读的是什么。此时书生已然看见了这位不速之客,他便蓦然站起身来,问说:“你是哪里来的人?为什么不叫门,就闯进我的屋里?”这位来客却直眉瞪眼,指指他自己的嘴,又摆了摆手,表明他不会说话。
书生到此却十分惊异,心说:怎么在这黄昏时候,外面又下着雨,竟来了这么一个哑巴呢?他拿起笔来,刚要写字给他看,问他的来意。这哑巴从身边掏出来一个小布包,布包也很潮湿了,放在桌上打开,就见里边有几锭黄金,还有一张字纸。哑巴就指着那张字纸叫书生看,上面却写着“绥江县桐花村耿六娘”。
书生看了不禁惊异,定睛去打量这哑巴,哑巴又用手势表示着意思,询问那耿六娘住在哪里。书生又写了几行字,问哑巴是从哪里来?找耿六娘是有什么事?可是哑巴连一个字也不认识。这书生就只好随他出屋,看见了马匹、包裹、宝剑,就冒着雨带他出门,在黄昏雨水里指给他,往西隔着两个门便是他所要找的人的家,于是哑巴笑着拱手,表示道谢,他就牵着马走去。
这里的书生十分惊异,回到屋中,书本再也读不下去。是夜雨落得越大,书生悄悄地到那耿六娘的家门前,隔篱去偷听。只听见篱内马嘶,并有哑巴啊啊的说话及女人嘻嘻的笑声,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书生既怀疑又气愤,就回到家里。
原来这书生名叫高朗秋,别号“云雁”,是个秀才,可是屡试不中,现已二十六七了,还是个“生员”。他的父母俱死,因为他总中不了举,就把自幼订下的婚事退了。有个胞兄名茂春,在河南省做个小小的知县,他只是孤身一人居此。只有两间草房,没有半亩田地,也用不着他务农,他只是天天在屋中写字,作画,抚琴,读书。他所读的书最是复杂,不仅是古文经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医卜星相,他无不研习,并且还通兵书、精剑法。他是村中最有名的人,谁都知道“文武全才的高秀才”。他虽年纪不大,可是村中有了什么事都要来请教他,他是村中的“圣人”。
同时,本村中还有个为人所不齿的女人,可是又人人皆惧怕她,那就是耿六娘,外号叫“碧眼狐狸”。碧眼狐狸的爸爸就是个大盗,已于三年前被官人捉获正法了,只剩下她一人,她就走南闯北,时常数月不归。她是个闺女,这时还不过二十四五,还没有嫁人。可是有个县里的文案先生与她相识,时常在她的家里住,二人如同夫妻一般。那文案先生名叫费伯绅,年约三十岁,是高朗秋的同窗好友,而且是诗酒之交。当下高朗秋见自己的朋友这些日没有来,那妇人又勾引来一个哑巴同她在一起居住,就生气极了。
到了次日,雨仍未止,费伯绅仍然没从城内来,高朗秋也不便去找他,更无权去替朋友找碧眼狐狸质问。不想过了二日,天晴了,那哑巴公然在碧眼狐狸的家中居住,碧眼狐狸也公然挽上了头,改了妇人的装束,向村里的人说:“我的当家的来啦!他虽然是个哑巴,可是他很有钱。我们俩人是去年在外边相识的,有朋友给做的媒,他家里有许多茶树,他都变卖了,来到这儿跟我过日子。我们现在至少也有几千两银子。我们要买地,盖庄子,我们还要抱个孩子呢!”
村子里的人都在暗中笑她,骂她,可是那哑巴却很好,天天穿着很整齐的衣服,如同是个绅士。虽不会说话,可是见了村中的老翁老婆,他就带笑拱手,见了小孩他就很喜欢地摸脑袋,见着穷人,他就掏出大把的钱来施舍。并且时常进城,从城里买的药品、绒线、布、点心,时常挨着门送礼。别人若不收他就作揖,因此又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的,都叫他“好哑人”。连带着碧眼狐狸耿六娘也很安分,并且名声也渐渐恢复了。
十天之后,忽然一日费伯绅到了高朗秋家里,问明了详情,就愤愤地说:“那狐狸娘儿们真没有良心!不是我在衙门维护着她,她还能在这儿住?她有几件大案都拿在我的手里,我要一把它抖出来,她就得捉到衙门里判死罪。如今她从哪儿招来个野哑巴,竟公然与她做夫妻?哑巴还有那么多钱?多半也是个强盗!朗秋兄,你自管上手打人,打伤打死了都有我!”高朗秋也自矜剑法高超,就提剑随同前往。到那里一打门,门还没有开,他们就隔着短篱,看见哑巴正在教碧眼狐狸练武。那哑巴的身如捷猿飞鹤,拳似闪电流星。高朗秋一看,就吓得赶紧把宝剑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不敢随费伯绅走进去。
少时柴扉开了,费伯绅气愤愤地走了进去。高朗秋隔着短篱向里观看,就见妇人倒还似未忘旧情,向费伯绅说:“你别吃醋!我跟了他,是因为他有钱,也是为跟他学武,早先咱俩怎么好,现在还是怎么好,只是别叫他知道就是啦!”哑巴在旁边发怔,也不知他媳妇跟人说的都是什么。
费伯绅就瞪着眼睛,问说:“这哑巴是个干什么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是你愿意嫁他,还是他凭仗着会些武艺,就强占了你?”
碧眼狐狸的高身材摇摇摆摆的,长脸上带着微笑,拿手摸着头上插的野花,说:“都不是!哑巴姓什么叫什么,连我也不晓得。不过他却名头极大,江湖上无人不知,跟你说你也不能明白,你就放心吧!我跟他本没有什么交情,是去年我往江南去看我的师哥,在路上与他见了面。我早就知道他是江湖上最有名的人,我就跟他一套近,不想他就看上了我,问我在哪儿住,我就托店家写了一个住处给他。我本想这么远的路,他绝不能来的,可是没想到他真来啦!”
费伯绅气得顿脚说:“他真来,你就真嫁他?”
碧眼狐狸也把脸一绷,说:“你可别跟我撒脾气!我又不是你娶的,你买的。别说我嫁哑巴,就是我嫁瞎子你也管不着!”
费伯绅气得浑身乱抖,说:“好!好!这是你说的话,我记住了!以后你可别后悔!”
两人这样一吵,哑巴看不过,瞪着眼过去就是一脚,将费伯绅踹得躺在地下。费伯绅往起来挣扎,并骂着说:“哑贼!你敢打我?我是衙里的先生!”哑巴并不知他嘴里说的是什么,提起他的一条腿往外就扔。费伯绅的身子就从短篱飘过去,咕咚、哎呀,他的胯骨摔坏了,再也爬不起来。
哑巴从里面把柴扉关上,高朗秋将他的朋友搀扶回家。
费伯绅痛得张牙咧嘴,不住大骂,立时就要回衙门去叫官人来,把哑巴和他的情妇全都捉了去。高朗秋却摆手说:“不可!你没听那妇人刚才说的话吗?哑巴确实不是个等闲的人物,你不懂,可是他那身武艺我看得出来!你若叫官人来,不但徒劳往返,并且倘若叫哑巴恨上了你,他随时可以将你杀害!”费伯绅听到这里,便打了个冷战,于是自己只好忍气吞声,自己回城里去养伤。但是,到底他是个衙门里的文案先生,他的权势是可畏的,所以到第二日,碧眼狐狸耿六娘又假作进城去买东西,背着哑巴前去看他。由此二人秘密地重叙旧好,可是费伯绅再也不敢到桐花村来了。
桐花村中的哑巴高高兴兴地享受着他半生所没有享受的家室幸福,没事之时,就传授给他的情妇几手武艺或是和同村人打手势谈谈天,早忘了那在九华山上的他的师弟江南鹤。可是,每逢他教给耿六娘武艺之时,总见有一个人隔着短扉向里偷看,那就是本村的那个秀才。他也不大介意。因为他教给耿六娘的这点儿武艺,不过是他全身武艺中的百分之一,就是全叫别人学了去,与他相较起来,还是如井蛙望天、蜉蝣撼树,差得远呢!
耿六娘见高朗秋时常注意他们练武,心里很不高兴,可是也不便拦他。因为他是本村的“圣人”,又是费伯绅的好友,而且知他是个书呆子,虽然他会练宝剑,但若想偷学这高深的武艺,可是不容易。
如此不觉过了一年多,哑巴渐渐地穷了,碧眼狐狸待他也渐渐地不好。又因哑巴本是个练武功夫的人,禁不住五十多岁又娶了个老婆,所以也身体日衰,渐渐得了病。费伯绅又时往村中,与耿六娘秘密相见,秘密计议。
一日,是初春三月,又是一个细雨的黄昏,忽然哑巴家里发出了哀声。
高朗秋在屋中正独自研习偷学来的武艺,忽然听见了这种怪异的声音,他就止住了手脚,走到院中,站在雨下,侧耳静听。只听见了两三句哭声,是碧眼狐狸耿六娘所发,但旋即停止了。高朗秋赶紧走出门去,几步就到了耿六娘的门前。推了一下门,见推不动,他就使出这些日经过偷学研习所得的武艺,一耸身过了短篱,硬撞进屋去。却见哑巴已经死在床上,尸身用棉被盖着,露出脸来。从那凄惨的面目上看去,可知哑巴之死,虽然因病,也另外还有原因。碧眼狐狸自觉武艺学得可以了,哑巴身边的积蓄又已荡尽,留之徒然是个眼中钉,所以……高朗秋心里明白。
碧眼狐狸假哭了两声,表示叫邻人知道哑巴已死。她却正在检查哑巴向来绝不许别人触动的那包裹,打开一看,就使她非常失望,原来全无金银,只是两本破书。碧眼狐狸又不认识字,她正在生气,忽然高朗秋闯进来了,把她吓了一跳。
高朗秋的眼睛却盯在那书皮上,他立时如见了奇珍异宝,心中惊喜,表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是冷笑着说:“不要怕!我早就想到伯绅跟你要做出这一件事,但你们原不必这样做,他会自己死的。放心!我不给你们声张!可是这两本破书我要借去看看!”
碧眼狐狸连书皮也没有翻开,她只说:“你拿去吧!现在我倒很后悔。”
高朗秋冷笑道:“你后悔已经晚了,以后就提防这死人的朋友来找你复仇吧!”说毕话,拿着书走去。
次日,碧眼狐狸就办理哑巴的丧事,那费伯绅也来帮忙。高朗秋却从此足不出户。过了月余,村内无事发生,高朗秋却把他的房屋和藏书全部变卖,离了绥江县一去无踪。
原来哑巴留下的那两本书,每本都有四五百页,书皮写的是“九华拳剑全书”。江南鹤绘制。里边是图多字少,虽然图都画得很粗糙。字也写得劣,然而九华山老人所传的拳、剑、点穴及种种神出鬼没的武艺尽在其中,而且因绘者江南鹤精通一切,心思又细,当初绘这书时又专为给哑巴看的,所以是无一处不详,内外两功,应有尽有。得到此书,若肯下功夫去学习,不愁不能练出一副好身手来。
高朗秋为人本极聪明,又因本来就会些剑法,所以他得了此书就直奔河南。此时他的胞兄高茂春已升任汝南府的通判,与知府贺颂颇为相得,便荐了高朗秋在衙中做个书办。高朗秋其实是借此隐身,并为躲避那碧眼狐狸找他索书。其实他是时时揣摸着那两本书中的精髓,每晚并趁着人睡熟之后,实地去练习。白天除了办理衙中的文书以外,便是吟诗饮酒,别人只道他是个书痴,却不知他暗中正在研究飞侠的本领。
这时汝南城内有一位名士,名叫杨笑斋,家道殷实,为人风流倜傥,玩世不恭,已经有四十岁了,还是常在花街柳巷行走。他与本城的府台贺大人是莫逆之交,与高茂春又是换帖,因此他与高朗秋相识了。两人诗酒往还,很是相投,可是高朗秋在背地里研究武艺之事,他也是完全不知道。
这天是五月端午,衙门里停办公事,高朗秋随他哥哥到内宅给府台大人与府台夫人拜过了节,就走出衙来。这时天已不早,炎日当空,他不住地打哈欠。原因是昨晚简直没有睡觉。哑巴书上那段“勾魂夺魄剑”叫他太费事了,到如今还觉着没有十分悟解出来。一路走,一路想,身子撞着人他都不知道。
正在走着,忽听耳边有人叫道:“朗秋兄!”高朗秋止住步往四下一看,并没有什么熟人。忽听头上又有人说:“请上楼来吧!”高朗秋这才一抬头,原来旁边就是一家很小的酒楼,杨笑斋俯着栏杆,正在楼上叫他。
高朗秋赶紧拱手说:“哦!我正要给你去拜节!”遂就进了酒铺。
原来楼下是个走道,通着后院,后院里像是有许多人家住着。他扶着狭窄的楼梯上了楼,看见那里才是酒铺,只有三四个座位,除了杨笑斋再没有一个酒客。高朗秋就拱手上前,并笑着问说:“笑斋兄!今天是端午佳节,你老兄不在家中饮酒,怎么到这里一人枯坐呢?”
杨笑斋好像脸上露出一种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没说什么,只说:“请坐请坐,你在此也是一个天涯孤客,遇到佳节,必多感慨。来!你我且互尽一杯吧!”高朗秋晓得杨笑斋的太太是很嫉妒的,夫妻都年近四旬多了,没个儿女,太太还不准他纳妾。今天一定是又打了架,所以他才一个人来此饮酒遣愁。
当下杨笑斋又向柜上说:“再热一壶酒来!”掌柜的答应了一声,回首向柜里的一个门帘后说了一句话。
待一会儿,就见由门帘里伸出来一只纤细的玉手,手上染着红指甲,戴着黄戒指,还露出半截水绿的袖头,把一个锡酒壶交给了掌柜的。掌柜的是一个短身材五十来岁的人,就把酒壶送到这桌上来,高朗秋不由发痴了。
等到掌柜的转身走去之后,高朗秋就悄声问说:“这酒馆带着家眷吗?”杨笑斋说:“只是夫妇二人带着个女儿。”正自说着,忽见由楼梯上来了一个姑娘,穿着节下的新衣裳,长得并不怎么好。可是这个姑娘急匆匆进到柜里门帘之内,又领出了一位比她高一点儿的姑娘。这姑娘长得美丽,年岁不过十五六,秀发明眸,发下还插着一枝黄绒做成的老虎,穿的正是水绿色的衣裳,这是端午节时应有的点缀。她把眼珠向杨笑斋转了转,欲笑没笑,就随着找她来的那个女伴跑下楼去了。
高朗秋这才明白,笑着说:“怪不得你老兄今天还到这里来,原来这里不但有酒,且有美人!”
杨笑斋就说:“你看见姑娘头上那只绒虎没有?以此为题,我们每人要作一首诗,否则罚酒!”于是他从怀中掏出永远随身带着的墨盒、纸笔。他喝了一口酒,立时就成诗一首,拿给高朗秋去看,却是:端节家家插蒲艾,我从鬓底见雄姿。
松风山月失吟啸,要伴婵娟做虎痴。
高朗秋连连点头,说:“作得好!”遂也和了一首。二人尽兴畅饮,谈今论古。
从此傍午时,高朗秋就与杨笑斋时常在这酒楼见面。他就渐渐地知道了,这酒楼的姑娘名叫倩姑,尚在待字之年,可是因为家道贫寒,所以她才帮助她爸爸罗老实做这买卖。高朗秋、杨笑斋天天来此,当然渐渐地都与罗家父女相熟了。只是高朗秋却对姑娘无意,一来他看出杨笑斋是早已为情颠倒,自己不过是陪客;二来他把心专用在那两卷哑侠遗书之上,美色在眼中已如浮云一般,不能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这天高朗秋又应杨笑斋之约,散了衙到酒楼来了。才到楼下,便听见楼上有一片人声争吵,他赶紧跑上楼去。只见两个大汉揪住罗老实正在怒打,罗婆婆在柜上急得直哭着,摆手,说:“别打!别打!二位爷……”倩姑却投到杨笑斋的怀里,吓得如同小蝴蝶遇着风雨藏在叶底一般,娇泪飘零。杨笑斋一面护住他的爱人,一面跺脚说:“没王法了!”
看见高朗秋一上楼,他就说:“朗秋兄!快到府衙叫人来。把这两个人带走!”高朗秋却摆手说:“不必!不必!”他过去拉那两个人,两人却都反手要打他,高朗秋就施展起从书上所学来的点穴法,只两下,便用手指把那两个牛一般的大汉全都戳倒在楼板上了。
这时街上已有许多人都听见了吵闹之声,跑到楼上来看。可是一看见这两个人都躺在楼板上,如同死了一般,就吓得都咚咚咚的又往下跑。
掌柜的罗老实已然头破血出,坐在墙根爬不起来了,他就嚷着说:“哎哟!
待会儿他们镖店的人一定来给他们出气,我这酒铺一定要被他们拆了!”
杨笑斋摆手说:“不要紧!你别怕,官私两面都有我。”向高朗秋说:“朗秋兄在这里保护住他夫妇,我把姑娘送到下面邻居家中暂避一避,以免将她惊吓着!”
高朗秋点头说:“好!叫姑娘下楼避避也好。”
当下高朗秋在这里迎着楼梯昂然站着,杨笑斋护庇着倩姑往楼下走。才下了几级楼梯,就见由外面闯进来几条大汉。为首一人年有四十来岁,身材虽不甚高,可是生得极为凶悍,敞着胸脯,手执钢刀一口,率领着几个人,似是要上楼来为他们那受了点穴的两个朋友出气。他没瞧清杨笑斋,可是杨笑斋已认出他来,就站住身叫道:“杨老师!怎么多日未见?”
这个姓杨的人就一抬头,立时满脸的怒色改为和气,就说:“哦!笑斋大爷你在这里?我听说有我两个朋友在楼上受了欺负?”
杨笑斋摆手说:“老师别急!都不是外人,刚才我也不知道那二位原是老师的朋友。我在这里饮酒,他们也来此饮酒。因为掌柜的罗老实跟我相好,所以招待我很是周到,把两人冷淡了一些,他们就发了脾气,把罗老实给打了。这时恰巧有我个预先约好的好友来到,那位是府衙里的一位先生姓高,他看着两人打一个,他就不平,所以……”回头一看,高朗秋正立在楼梯的上口,他赶紧就给引见,说:“这就是高先生,这位是我的老友,也是我的老师,河南省有名的镖头汝州侠杨公久。”当时高朗秋便向下一拱手。
杨公久也向上一拱手,回身把手中的钢刀交给了他身后跟来的人,并嘱咐他们不要上楼,就说:“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么,话就好说!”说着,他就咚咚地走上楼去。
杨笑斋这时也完全放心了,他就向倩姑说:“不要怕了!这位镖头与我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于是,他又带着倩姑上了楼。
杨公久先看了看掌柜罗老实被打的那样子,又低头看看楼板上横躺竖卧的他属下的那两个镖头。这二人虽都身子不能动转,如同得了半身不遂似的,可是还不住泼口大骂,向杨公久说:“掌柜的,你得替我们报仇,把那穿长袍的打死!”
杨公久却怒斥道:“我替你们报什么仇?你们背着我来这里滋事,欺负人家做生意的人,也应当叫你们遇见这位老师傅,替我来管教管教你们!”遂转身又向高朗秋抱拳,说:“失敬!失敬!想不到兄弟今天在此又遇见一位武当派的老行家。既然先生跟笑斋大爷是好友,我跟笑斋不但是当家,且是二十多年的交情。既是一家人,就请对我这两个伙计抬抬手,把他们的穴道弄开了,我好叫他们给你赔罪!”
高朗秋听了这话,他倒为了难。因为刚才一时的气愤,他按照书上的办法去点二人,不料真给点倒了,可是要叫他把二人救过来,他可得先回去查书才行。可是他手中有书的话却又不能对人去说,只好板着脸,拱拱手说:“不要紧,我这也不过是跟他们两人开个玩笑。可是他们两人把罗老实打得太重了!兄弟既然打这不平,就得叫他们先躺一会儿,我出去绕个弯儿,少时再来解开他们。”说着,高朗秋转身下楼去了。
他急忙忙地回到家中,到自己住的屋中,由床底下搬出他的一只木匣,开了锁,抽出那两卷哑侠遗书来,翻阅了半天,才把解救点穴法的招数查出,口里背诵着,手中比着姿势,多时才将这段背熟。然后他将书照旧锁好,才疾忙跑回罗家酒楼,只见那两个镖头还在楼板上躺卧着,杨公久却坐在杨笑斋的对面正在饮酒。
高朗秋这才施展刚背熟的那手段,从容不迫地将两个人解救好了,并一个一个地扶起,笑着说:“多有得罪!”此时杨公久面上现出怒色,向这两人一摆手,这两人又羞又气,就下楼去了。杨笑斋就拉高朗秋也入座,并敬了一杯酒,笑着说:“朗秋兄,你真是交友不诚,你瞒了我多日!
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不但是一位名士,而且是一位侠客!”
高朗秋微笑,杨公久却紧绷着一张紫红的脸,说:“兄弟的镖店是在信阳,不过常由此经过,因为没人引见,也不知老兄是位武当派的老行家,所以欠拜访。今天,我手下的人在此打人,经你兄管束,我也没话说。
可是刚才我已向你兄恳求了,笑斋大爷又说出我是他的老朋友,无论如何,也应该讲些面子。可是你兄竟不顾交情,成心叫他们在此躺了半天这才将他们治好。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兄弟失礼,才为你兄所怪?”
高朗秋也脸红了,连忙摆手说:“没有的话!”
杨笑斋也摆着双手说:“算了!算了!饮酒吧!”
杨公久却摇头说:“既不是怪兄弟失礼,那一定是觉着我名头不高,武艺太弱?好啦!我倒要领教领教。明天清早在南门外,我要请武当派的老行家指教指教我,再会!”说毕,拱手站起。
杨笑斋赶紧追上去拉他,说:“杨老师,你何必!”杨公久却抖手走去,咚咚咚,踏着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
这里高朗秋的脸色苍白,呆呆地不说一句话。杨笑斋就摆手说:“不要紧,他约你明天清晨去比武,你到时不要去,我找他去,给你们说合说合就完了。十年之前他穷困潦倒,多亏我救济他,我请他到我家里护院,他在我家里病了一年多,也是我派人服侍,延医诊治,才把他救了。后来他临走时,我还送了他三十两银子。有这些交情,我想他不能不给我留面子!”
高朗秋冷笑道:“我怕他作甚?明天争较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
杨笑斋摆着双手说:“不必,不必,咱们全是斯文,不可跟他们那些江湖斗气。再说这杨公久武艺确实不弱,现在有名的侠客江南鹤、纪广杰,也都与他相识。”高朗秋听了这话,心中越发的畏惧。此时那罗老实又叫他的女儿倩姑来给二位老爷侍酒,倩姑换了一身花衣裳。杨笑斋就杯斟美酒,面对佳人,又不禁大发诗兴,拈须低吟。但高朗秋却心中乱得很,他就先走了。
回到衙门,他在自己的屋中闷坐,非常后悔,觉着今天不该轻露武艺,而且自己根本还没将那两卷书看完,明天如何敢去与一个江湖有名的镖头比武呢。即或明天有杨笑斋从中解劝,可以解约,但自己的点穴法是从此出名了,以后说不定江南鹤、纪广杰都要找我来较量,那可怎么好?忧虑了半夜,便决定离开此地。于是深夜作书两封,一封信是给杨公久,约他五年之后再为较量。一封是给杨笑斋,却是几句辞别的诗。除了将自己矜夸比作游侠,并说自己将往鲁东漫游。另外两首却是劝杨笑斋及早纳宠,并说:愿彼妹鬓边绒虎,早降兄家,以为宜男之兆也。
次日天色才明,他就将两封信交给衙中夫役,命送到杨老爷家里。他就束装走去,一直到了金陵城中,下了寓所,化名为“云雁山人”,从此以鬻书卖画糊口,暗中研究那两卷奇书。
不觉过了五载,高朗秋自信已将两卷书中的武艺全都学会了,便重往汝南府,先到府衙中去看望胞兄。原来这时的府台还是贺颂,他胞兄高茂春已升任同知。府衙中又新来了一位文案先生,不是外人,正是高朗秋在家乡时的好友费伯绅。
原来费伯绅在绥江县因与碧眼狐狸相识,碧眼狐狸跟哑侠学会了几手武艺,就在金沙江一带横行,成了女盗,并且时便时叫费伯绅去找她。
费伯绅怕惹下大祸,这才来投高茂春,做了府中的文案。他为人惯会钻营,所以来到这里不到二年,便成了贺知府的心腹人了。如今他一见高朗秋来到,便把高朗秋拉到一个僻静之处,悄悄地说:“你可要小心!碧眼狐狸现正找你。听她说:早先你由她的手中骗去了两卷书,是那哑巴留下的,近来她才知道,那两卷书很是值钱,她正要找你追索呢!”高朗秋听了,不由嘿嘿冷笑。
高朗秋又去访问杨笑斋,杨笑斋早已纳了那酒家女倩姑为妾,并且倩姑已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已经三岁,会走了,名叫杨豹;女儿才一岁,叫作丽英。杨笑斋一见了久别的知交来到,便极为欢喜,呼爱妾与子女出来相见。高朗秋就见倩姑风致犹昔,并且因为穿的衣裳很华丽,仿佛比当年之时更为美丽了,高朗秋就呼为倩嫂。但是,看见那男孩子杨豹,虎头虎脑的一个,忽然又想起了五年前的一段旧事。屈指算算,再有一月零三天,便又是五月端午了,趁着倩姑转身之际,他就悄声向杨笑斋笑着说:“这令郎天资甚好,将来绝不像你这样文弱。可是,为什么叫他为‘豹’?
怎么不以‘虎’为名呢?‘虎’字不是更有来历吗?老兄可记得五年前端午节倩嫂夫人鬓边的绒虎?及兄弟临走之时的留书吗?”
杨笑斋笑道:“‘虎’字早已用过了。”遂也悄声与高朗秋谈了一番话。
原来在高朗秋走的那一年,杨笑斋可是秘密地已然将倩姑做了他的外室,虽因大妇嫉妒,不敢将倩姑接到家中。后来倩姑怀孕生了一个男孩,杨笑斋就以“虎”命名,叫他作杨小虎。罗老实虽是个卖酒的人家,但也在汝南城中住了多年,亲友很多,闺女尚未出阁就生了个男孩子,他的脸面也太难看,而且杨笑斋也不敢承认这个私生子,便把小虎寄养在倩姑的一个族嫂之处,杨笑斋在暗中帮助她抚养的费用。今年那孩子已然五岁了,但是他叫“罗小虎”,却不叫“杨小虎”。过年,杨笑斋就把倩姑接到了家中。是年又生一子,其实已是第二个男孩子了,按照虎字往下排行,命名,所以才叫作杨豹。
杨笑斋把这件秘密告诉了高朗秋,并说:“将来我若死了,求兄叫他们兄弟相认,他们实在是亲生的。”
高朗秋点头,并为杨笑斋贺喜,又说:“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为见见令当家杨公久镖头,以践前五年之约!”
杨笑斋摆手说:“杨公久已不能再跟你比武了。三年前他在江湖上与人争斗,负了重伤,一条左腿竟成了残废。在去年他又在本地殴伤人,押在衙中,亏我托了贺府台,才把他释放出狱。”说着,便命仆役摆酒,依然命他的爱妾倩姑侍酒。
正在饮酒畅谈之间,忽然又来了个不速之客,原来正是费伯绅。因为费伯绅也是能诗善饮,一年多来他早与杨笑斋成了莫逆之交,穿房入室,妻妾不避。当下杨笑斋见他来到,就说:“好极了!伯绅来得正好,你与朗秋又是故人。”
费伯绅却张着嘴笑着,他先向倩姑说:“今儿早晨我叫人送来的点心,您尝过了吗?那可不是外头买的,是贺府台大人亲手做的!”
杨笑斋笑道:“府台大人公余还会做点心,可谓风流太守矣!而且是别具风流,旷古绝今,哈!哈!哈!”高朗秋看了费伯绅一下,又看了倩姑一眼,他也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欢宴已毕,高朗秋与费伯绅同回府衙,宿在一处。一夜之内,二人闲谈,高朗秋就晓得了现在的贺知府与杨笑斋交情日深,杨笑斋时常携带爱妾进府衙来,内眷过往得也颇勤。同时知杨家的大妇嫉妒,倩姑与儿女时受虐待,杨笑斋也无法护庇。高朗秋便悄悄嘱咐,说:“杨兄!你我肝胆至交,我希望你采纳我几句话。第一,不可常与府衙来往;第二,不可叫倩嫂见人;第三,千万不可与费伯绅接近!”
杨笑斋点头说:“好!好!我跟他们也不过随便应酬,你倩嫂已有了几个孩子,谁还能想占夺她吗?”
高朗秋摆手说:“不然!人心难测!”
杨笑斋点头说:“好!好!我听你的!我一定听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