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兴起、建筑衰败,流行潮至、流行潮退,波弗描述着此地的大小传奇,在那些土黄与红棕色的砖墙间砌满了属于塔拉尼斯的哀愁,相比于大陆国家,此地的百般景色总是让人感到眼花撩乱,有些柱子过了海就变细了、有些门楣花饰吹过海风就碎成了几千片,那里虽存在着趣味十足的屋顶与窗台,但不知为何,海浪让它们变得细长又阴郁,高高升起的尖塔想逃离这片土地,蜿蜒的巷道却是迷宫,一旦进去就无法脱身了。
等谈够了英格城,波弗偷偷地看了汤玛士一眼。最后,他说:旧神的尸骸成了塔拉尼斯的养分,但没人能肯定孕育而生的是一颗名为塔拉尼斯的大树,还是无以名状的神祉之影。
「我们要进入正题了吗?」汤玛士问。
「雅南,」波弗开口,他的言语没有任何情感,「不是秘密,而你们来就早该有所知,知道此路有去无回。」
「我不打算回去。」
「也是,我知道,同胞......是盖斯柯恩的血脉,对吧?真是个蠢男人,好心做坏事。」
克里顿没好气地插嘴:「我就知道,你们想要汤玛士老大,是你们令他受苦的!」
「不,我们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小克里斯,所有的开端全是因为你们找到了我们,否则谁有天大的本事能从那片大陆中挖出一个无名小卒?啊,太多的可能性注定你们能找对路,是巧合、又或者有个内应......」波弗甩甩手,「......这些我们都不想管了,就算你的老大是个小偷我们也无所谓,毕竟史瓦兹先生本是半个雅南人,兄弟姐妹间互相帮助是理所当然的事。」
「话说得真好听。」
波弗藏在胡须下的嘴角微微一弯。他自顾自地说着:「雅南这个字眼对大多数的人而言实在太污秽了,然而我得说,从前的雅南是很单纯的,祖先们踏踏实实地以考古学起家,那时候甚至没多少人知道"考古"这个词,先人学者们只是应公爵歪鼻迪恩的要求去探索失落的西岸矿脉。你们不介意我谈这些无聊的历史吧?不,从你们的表情看来,这些对你们而言似乎都是些新鲜事,但这么一来,我又该从哪说起才好呢?无论如何,亲爱的史瓦兹先生,雅南曾经单纯过,直到我们挖掘出了苏美鲁遗址,剎那间,考古之城化为医学之城,苏美鲁人赐予雅南的血液知识创造了世界奇迹,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试着积极发展关于血的一切,然而对许多人而言,这种想法太过前卫了,不是吗?」
「可是血疗"就是"你们的秘密。」
「因为,很遗憾地,我得说我们都没能准备好让血疗公诸于世。亚彻爵士保佑,我们之中有人想成为第二个苏美鲁......多么荒谬的念头?希望你别成为这种人,史瓦兹先生。」
汤玛士赶在克里顿出声稀落前说道:「我没有野心,我也不打算明白雅南的权力游戏,波弗先生。」
「无知是福,然而,请容我一问,这样的你究竟想得到什么?仅仅是获得健康这么简单吗?」
他楞了半饷,接着才说:「我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家。」
「你已经到家了。欢迎回家,异土的同胞。」
此时车轮撞到了一个小隆起。它本该带来一阵颠簸,但车子只起不落,本应发生的事现在却成了问号,汤玛士感到浑身不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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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在作梦吗,汤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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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我们正在往上走吗?一个上坡?汤玛士想着,并偷偷探视着窗外的路况。
失重的车子滑入了英格的影子中,此时波弗与克里顿仍在为雅南的事吵个不停,他们的脸庞在窗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皮革与绒布失去了质感,汤玛士觉得湿气莫名厚重,他伸手扰动空气,彷佛有水流在五指缝隙间穿梭,然而眼前的伙伴丝毫没有任何感觉,他们漠不关心,视汤玛士的存在为无物;车轮与马蹄在专上空转,可是他几乎能听见这辆车在某个地方落下了,车厢如预期地振了一回,但不是此地、不是汤玛士所在的角落。
英格的乌云在怒号,雨来了。同一时间,马内也在下雨。
「我的小泥兽,提尔。」梦魇来了。
一侧车门发皱、变形,强风轻易地就将它卷上了云端,然后一片黑暗--
--剎那,汤玛士的视野划过光荣大道,红砖瓦屋在雨中褪色,人们奔跑,但大多是为了躲这场急雨而仓皇逃逸,而少数人则发觉有汤玛士惊恐的身影消失在小巷里,他们因此失去了视觉,双眼冻结在恐惧中,连哀号声都发不出来。
那些幸运儿,他们不必再看见任何梦魇了,但汤玛士却必须看得一清二楚,他满布血丝的眼睛倒映着梦魇,他让梦中的怪物抓个正着,而驾驭那只畸形巨人的正是杰克曼的鬼魂,他骑在那颗柔软、由无数脸皮与头颅拼凑而成的大脑袋上,胜利的战吼环伺于磅礡大雨中;在雨幕中,杰克曼高举双臂、任泛黄的灰袍在风中飘荡,他脸上的眼睛眨呀眨,每一只眼都是那位医生的智慧与傲慢。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好意,提尔?我给你名字,我给你价值!但看看你是怎么报答我的?逃亡!舒蓝.提尔,我的小泥兽,该死的废物,废物!」杰克曼喊道。
怪物带着两人涉入巷中的积水,一个翻转,他们以奔跑于桦树林中;那里的苍穹老朽,一抹墨蓝色的晚霞余光在大雨与树林的尽头中挣扎,雷光尔偶会照出这段路到底有多崎岖、他们又走得多快。医生放声大笑,童稚般的喜悦溢满表露无疑,万物皆在他的掌控之下,但杰克曼不会只当个小顽童,他还有很多事得做,他揭开世界的假面具,一口气将月亮吞噬殆尽。
一会儿后,杰克曼指着远方残破的围墙大门。深陷混乱的汤玛士告诉自己不能再随着眼前的非人类起舞了,他想闭上眼睛、撇过头来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可惜汤玛士没有半点反抗能力,紧箍着他的巨手要他面对现实,缠在手上的怪异小肢抓住了汤玛士的头与颈,它们固定住囚犯的视角、蛮横地拉开汤玛士的眼皮--门上的拱圈以铸铜写下了一段字--安宁之家。
是史提勒疯人院。汤玛士微微张开的唇齿颤抖着,而后他咬紧牙关死命挣扎,像只落水猫一样。挣扎,实际上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逃脱还是纯粹犯了羊痫风,汤玛士怪异地扭动着,他的喉咙发出了四不像的怪调,颤动的眼睛、扭曲的面容,世界是正的,但他却怎么样都无法将自己放入那块适当的缺口;汤玛士想去死,但却不知道何谓生死。他的丑态令杰克曼不禁怒火中烧,于是杰克曼的笑声越来越强,他要藉由这个声音让对方知道,现实就是如此,无论到哪结局都一样。
「回家了,提尔!」杰克曼伸出手,他将远方的建筑物捧在蜡黄色的掌心上,当他收拢五指,怪物便将汤玛士扔过了石墙。
汤玛士最后记得的一件事是暴风雨。马内在下雨,史提勒也在下雨;弗兰姆、柯俄斯、贝弗洛,大雨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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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渐缓,史提勒疯人院笼罩一片霏霏细雨中,几盏即将枯竭的灯火在门前摇曳,其光辉如萤。
后院有片宽广的烂泥沼,此时沼地中窜出了一块树根;泥池在翻搅,黏稠的腐败物不情愿地挪动着,一颗颗气泡在稀薄的液面上爆开,泡泡里带有些许杂音--剎那,一个人形从泥沼中挣脱,他的身躯盖上了一层厚实又黏稠的烂泥,好不容易寻得一处活路的嘴巴在雨幕中争夺着空气,受到重压的胸口起伏如鼓风。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名为汤玛士的泥人低语着。
泥巴掩蔽了他的眼与耳,他看不见、听不见,现在驱使着汤玛士前进的只是一种绝境意志,他告诉自己必须快点离开,无论去哪都好,只要不是在这个刑场就行了。汤玛士在泥沼中划了好一会儿,越接近边缘,他身旁的烂泥就越致密,汤玛士随时都会困在那--实际上他已经受困其中了,那身大衣与靴子被腐败物紧紧黏着,因此汤玛士只好死命地挪动着、试图将空气搅入泥泞内;他脱下衣物、在泥沼中毫无意义地消耗体力,他吼叫,但伴随着缓慢的前进速度,声音越来越小,而盖在身上的沼泥也越来越厚,直到几乎无法辨识容貌的地步。
「不、不!......这是梦!......这不是梦?......我在哪?......呼......呼......有人在吗?哈啰?」汤玛士不敢甩开淤积于外耳的泥巴,现在那身不堪之物已是他最后的防线。
牠问:我是谁?
曾被称作汤玛士的泥人瘫倒在浅泥地上,牠爬着、拚尽全力地想脱离险境;冰冷的泥浆、冰冷的拍打声,牠的四肢指头被泥土给黏住了,泥人就像个尚未被雕塑成形的失败品,其轮廓模糊、质地粗蛮又怪异。死亡之旅的尽头是一道歪斜的石台阶,泥人一查觉到面前那块坚硬的基盘后便急着让疲惫不堪的身子压在上头,牠不停地喘息,呼吸中带有一丝丝尖锐的抽搐声。那怪胎在笑,牠认为自己克服了一切。
「你是谁?你是胜利者......你是、汤玛士,呵呵呵......」泥人对自己倾诉,现在牠有勇气了,一股幸存者的自豪之情。牠挖开盖在眼前的烂泥巴,是时候享受喜悦了,活着的喜悦、远离恐惧的欢愉。
泥人攀在一块沉到一半的台阶上,狭窄又破旧的砖石阶梯往上爬了几层,阶梯指向一道门拱,牠知道,那是后门出口,过了那片黑暗之后即是自由国度,命运并未抛弃--
--突然间,煤油灯驱逐了黑暗,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摇摇欲坠的木门,高耸的围墙化为疯人院大楼的屋面。
泥人吓得躲回双臂中,牠低声诅咒,不一会儿,低喃成了哀号,惊骇、绝望,全都包含在这阵长浪似的嚎叫中,起起伏伏,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竭为止。
「不要怕,提尔,」杰克曼出声安慰,接着捧起泥人的脸,「这不是什么活炼狱,我们不做治疗,没有掩埋、没有清洗、没有孤独与黑暗。看着我,我像是在说谎吗?我说,回家了,提尔,我们的家,就像你所渴望的故土。现在,亲爱的家人,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件简单的事:告诉我,你是否能成为我的登天梯?月亮没有骗我们,祂只是比较委婉含蓄,祂说了,知识任人拿取,只要进入那苍穹之上......我窥见一点皮毛,但我还想看更多。拜托,这只是一件小事,小小小小、微不足道的事!我的好病患,请帮助我,让我看得更多、看得更广。」
他繁星般的眼睛眨啊眨,雷光打出杰克曼的千面碎形,他的脸与衣着斑斓而古怪,花纹重复再重复;形如杰克曼的生物温柔地抚摸着泥人的脑袋,他注意到那层泥有多厚,并不禁对泥人的古怪模样发笑。
啊、命运。泥人想着,此时牠残留在脑海中的回忆一一浮现。泥人的思绪回到了贝弗洛外的森林,那场风雪历历在目,然而走着走着,牠却误闯了科俄斯的未知森林,林中没有雪,只有一片黑红色的泥泞。
谁给了我血?泥人在杰克曼的侵蚀下想起了这个问题。牠在记忆中找到了死去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在瞪着牠,他在质问泥人,问牠为什么要从了月亮的引诱?但泥人说牠没有,牠说牠只是受不了饥饿,于是牠就吃起了伙伴们的尸体。
包括你,亚历山大。泥人否认自己有软弱到会被月光所诱惑的地步,尽管祂如此皎洁、引人疯狂;牠感觉到,自己实际上早就失去了某种东西,泥人只是在成为野兽之后才听见了月亮的细语,顺势才将责任全归咎在对方身上。
祂说:来吧,带我走,带我回到苍穹之上、汪洋深渊。
「对,好乖......你知道了,祂没说谎......可是祂依旧是个臭****,该死的月亮......算了,不谈也罢,乖孩子。好了,你准备好了吗?现在让我们前进吧,回溯血源、探索真理--去雅南,我的宝贝,迈向真实世界!」
泥人身上的腐朽之物逐渐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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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玛士!汤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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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杰克曼分神之际,泥人趁机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泥人受够了,牠不得不畏怯,害怕眼前的梦魇将自己化为无物,一生、一辈子、生命之所有皆成为疯狂的奴仆--因此牠嗔怒,甘愿就此化为野兽。爱德华全都看在眼里,他打从心里明白,泥人汤玛士不是疯子,他只是丧失了人性,那只泥造的怪物要毁灭一切,牠恨世界待牠不公,万物皆与牠为敌--
--杀死他、杀死他!
曾有个姓史瓦兹的男人以为恐惧只是一种终将淡去的感觉,年幼的他害怕森林里的魔鬼、年长的他害怕贫穷与饥饿,当樵夫的时候他害怕倾倒的树干会压烂他的腿、当军人的时候他害怕战争终结,恐惧不是独存的状态,它只是种警讯,用途在于告诉你是时候前进了,没有人会一辈子都活在恐惧中,它是你的好友,它总是在提醒你,生存从来就不事件简单的事。但史瓦兹错了,他该明白,恐惧自身并不理性,它不需要理由,只要一点点的刺激--只要在脑袋中留下一道裂痕,它就会不断茁壮--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啊----啊啊--!」泥人的嘶吼声有如贯穿峡谷的风鸣,那双绿眼混浊且空洞,在闪烁的雷光下诡异的难以言喻。
牠压倒了杰克曼,那身泥泞污染了杰克曼的眼目。无声无息间,杰克曼的头被拧断了,那位医生的头颅陷入泥中,正如杰克曼所期待的,一切水道渠成,现在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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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害怕,汤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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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拐杖插入了杰克曼的脑袋。雨停了,月亮在乌云间闪烁不定。
汤玛士的作为爱德华全都看在眼里,他看穿了那个男人,真正的爱德华知道,没有人比汤玛士更加耿直果敢。那是他的朋友,汤玛士。
「......我没有过关,爱德,」汤玛士的泥手抓着爱德华的裤管,「我不懂,难道这就是我吗?既然如此,那我又再坚持什么?我没有过关,爱德,我不是你们所期待的任何东西,我什么都不是。真正的汤玛士已经死了,他死在森林里;真正的汤玛士已经死了,他早在弗兰姆熄灭的那天就已经死了,在这之后,站在这、在这开口的只是一个幽灵......我曾相信上帝,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所以祂才决心拷打我的灵魂......」他的声音似坠地的泥团般低沉、黏稠,「......将我放逐于灵薄狱的汪洋大海中,只为了验证我是否仍拥有做人的资格?但我本来就不是,我理当没有过关。上帝啊,你是公正无私的......去你妈的上帝!该死、该死!......啊啊......我必将失败,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不懂,爱德,我为什么要失望?......我为什么要害怕?告诉我吧,爱德、我的挚友。」
爱德华没有回答他。
「......血。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做恶梦了?呵呵、呵呵呵......我说过,我害了你,」汤玛士抬头看着对方,他大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你已经无法脱身了,白痴!活该!」
爱德华开口,他的声音斑驳、几乎无法辨识。他好像在说:这不关你的事。
「那么这又关谁的事呢?」汤玛士露出傻笑。
史提勒疯人院的梦魇并未随着杰克曼的消失而崩溃,但它的石头城燃起了一道烈焰,火舌像水草般在风中舞动,海潮声逼近,燃炎与浪涛是这场梦境最后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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