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在京都,因胸口疼痛到一家医院拍片,医生说肺部有阴影,嘱咐戒烟,戒了三年又拣起,便只让烟雾在口腔里打个转,朋友都说我浪费,我无动于衷,花更多的钱买所谓的高级香烟毒害自己,或让更多的烟进入肺里,照样是浪费,还有比浪费生命更浪费的吗?发现我们的很多做法委实可笑,皆承认吸烟有害,却愿意炫耀毒害生命的方式属于何种牌子,不管生时多风光,到了上帝跟前都一样,不会因抽熊猫致死得到额外嘉奖,更不会成为他人崇敬的烈士。
我戒烟三年,原本有机会摔掉部分生存和身体的负担,戒而复吸,至少我不毒害他人,香烟跟酒不同,能帮自己保持一时清醒,我很把贱命当回事,是看不透发展中的世事演变过程,连奶粉、食油、空气都敢有毒,人类生存在一个毒害无处不在的穹顶之下,小心翼翼地单拿香烟毒害说事,到底能管什么用?谁来拿走自己的生命,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造成人们死亡的原因多变且无形,像丁部长一样无依无靠的老人更加无法应对,悲剧时常听闻。
回凤凰市后知道,四季充沛阳光挽留不住那些执意要被送离的孩子们,大凡家里有些储蓄的,无不从牙缝中抠出一套平原之上的房屋,所有人都知道那些落脚的城市不是落叶的根,只是与时俱进的晚年归宿新概念,趁群山空寂前,趁孩子们处于闯荡年华中,趁早逃离父辈们用几十年光阴和潺潺鲜血打造出的世界,这里将留下更多的空穴老人。
能走的年轻人走了,要走的中年人已打好行装,像父母一样的老人走不动了,即使能走动,也没有一片土地能透出收留的亲近感,何况他们已经离不开冬季的阳光、模糊的青春记忆以及引以为自豪的划时代的奋斗奇迹,他们几乎靠双手贯穿最危险的成昆铁路,靠肩挑背扛向各地输送源源不断地煤炭,用热血来浇铸飞溅的钢花和锻造祖国战备的脊梁。
二十一世纪,当国家脊梁越来越挺拔时,曾经的最大移民城市正在走向没落,伴随她一起没落的仍是那些曾让她迈向辉煌的第一代凤凰人,也包括父母。
去年深秋,父亲拖着中风的身躯爬上三楼,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猪耳朵等下酒菜,还有四瓶山城啤酒,早在几周前,他便说要在死前跟我再聊一次,欲把人生经验最后一次传授。
谈话进行了三个小时,起初的问题和争论都十分尖锐,后来察觉他不是在传授,倒是充满迷惘,夹杂着暮年残疾的悲痛、时代变迁的感叹和深埋内心里那份不很理直气壮地自我价值感,父亲纠结的核心是,他在我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觉得我能写书,有思想,很想知道我的看法,类似要我给他一个生前评价。
“爸,七、八十年代属于匠人时代,人人有手艺,尽管少了科幻般的想象和思维,但能通过双手来实现你们想要的一切,参与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从各自不同地位置协调配合,变不可能为可能,这个城市发展到能容纳一百多万人,它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见父亲一反常态地专注聆听,我接着说,“时代变了,许多人的工作变成坐在电脑前,就能完成当年千辛万苦后才能做到的事,但这并不能抹杀匠人手艺的历史痕迹,无论想法有多好,最终要靠能工巧匠来完成,我想说的是,你们完成了你们的使命,我们为你们骄傲,你是木匠,作为儿子,我也为你骄傲……”见父亲眼里含着泪花。
“你这么看,我就放心了。”父亲挤出一些笑容,“你得把写作坚持下去,它也是一门手艺。”
“我会的。”
“安心呆下去,一定要把自己的事做好。”父亲眉宇间挂满少有的和蔼与平和。
自那天谈过,父亲开始每天在小木工房前手工制作手链,机器鸣叫声中一坐便半天,我近前观看过,他把手电钻倒夹在小型台虎钳上,再把四四方方的小木块固定在钻头处,手电钻变成一台微型车床,他后来讲,第一天只制成一颗,第二天制成两颗。
到春节时,家里到处是他制作的手链和类似朝珠的长珠串,每串直径不同,所串数量不等,每颗珠子黑黝黝的,有的不十分圆润,有的还有裂纹,也不像网上热销的手链那么亮眼,看不懂属什么树种,仅用母亲从一个偏僻小镇买来的核桃油涂过,透出淡淡的韵光,有着古董再旧一分的韵味。
我请朋友在网上订了几圈弹性很好的手链绳送给父亲,他让我过几天下楼挑选,喜欢什么拿什么。
我在盆里试过,挑选的四串手链遇水沉底,不像姐姐那串高价买的手链在水中半漂半沉,发誓不管今后到哪,一直到死,都会戴着父亲制作的手链,只有我懂得手链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