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以忍受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对季牧忌惮至此。
这本该是他亲手喂大的一条绝对服从的狗,却不知何时悄然变成了一头狼崽,逼得季无相不得不时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一次又一次勉强按下那只跃跃欲试的利爪。
但越是愤怒,季无相就越是平静。
“还知道怎么弹吗?”
他笑着问季牧。
少年被他的声音惊醒,视线略显艰难地从那架琴上移开,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季无相敏锐地发现季牧这一刻的视线中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但在晃动的烛光中他看不真切。他必须看得更清晰一些,所以他向季牧招了招手。
“过来。”
季牧在阴影中定定地看着季无相,脸上渐渐升起诡异的笑容。他用双手无比珍惜地抱起那架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笑容满面地向季无相走了过去。
少年的身形远不如季无相高大,但父子二人此刻一坐一站,却换成了季牧俯视着他。
季无相冰冷而傲慢地看着季牧,微笑命令:“坐
好。”
季牧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如他所想的那样,顺从地在他脚边跪坐下来——除了那张碍眼的笑脸。
“我早就说过了。”
季无相十足耐心地抬手覆上季牧的额头,用手掌慢慢抚摸他的颅顶,下移,沿着少年披散的长发扣紧他的后颈,令他微微仰起头来。
“不要这么笑。我很不喜欢。”
季牧恍若未闻。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唇角的笑容一丝未变。
这次季无相看得清楚,少年的眼底分明烧着一片稀稀落落的野火,他只需要看到这双眼睛,就能感觉到它的主人是何等费力地想要挣脱锁铐,顷刻间反噬弑主。
季无相笑了。他用指腹缓慢摩挲着少年的脖颈,心底生出戾气。
“我们小牧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季无相不轻不重地玩捏着少年左耳柔韧的软骨,然后抬起他的下巴细细地看,赞叹道:“简直就像小女孩儿一样漂亮呢。”
他的最后几个字被骤然疯响的扫弦声淹没。
季牧用尽力气,用渗着血的拇指从第一根弦一瞬间重重按到尽头,用力让这座七弦琴发出了一连串巨大的乱音。
这就是他多年以后亲手用琴拨动的第一声响,却刺耳得如同一声尖叫。
季无相冷眼看着季牧撑在地上喘气,俯身按住颤动不休的嗡鸣琴弦,让石室重归寂静。
他问季牧。
“还想要吗?”
季牧发着抖将季无相的手臂用力摔开,抬头狠厉一笑,右手重新按上琴弦。
季无相垂目看着少年指尖下压,重复问:“还想要吗?”
——寂静。
季牧再次用力伸出手指,颤抖着悬停于琴弦之上。
——仍是寂静。
不行。不行、不行!
——为什么还是不行!!!!!
季牧生生把牙咬出了血。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季无相居高临下地将他的一切挣扎收入眼底,再次问:“还想要吗?”
……
……
“要听曲吗?”
……
忽然在某一刻,季牧听到了幻觉。
这道声音与父亲的逼问交叠在一起,令他的魂魄不断向更加迷乱的深渊加速下坠。他什么也听不清拉不住,只觉得整个世界全然是剧烈的眩晕。
……什么?
季牧在混乱中似乎听到有人笑着说。
“弹琴静心。”
他本能地抓紧了怀中的琴。
“听说你擅琴——”
少年的手指在眩晕第二次触动琴弦,发出了一声微弱却依稀熟悉的弦响。
这声弦响将季牧记忆深处的那一幕轰然拖拽出来——
那应该是某个寻常的黄昏,日将西落时。
有人坐在那个静谧的小庭院中——就在他对面不远处的那条长廊下,漫不经心地拨了一声琴,抬头问他:“要试试吗?”
季牧怔怔地盯着那人,不由自主地应道。
“好。”
——他还是无法发出声音。但他也根本不必。
季牧闭上眼睛,再一次以指平弦,悬而待发。
他要以此时此地此心发问:
——何谓言灵?
言出法随,诏令万物。
——何谓言灵之“言”?
直抒心臆,无悖心声。
——天地间岂有比这琴音更直抵本心的喊声?
无。
——既然如此,他又何须开口?
虞大家曾说过他是她生平所见天赋最高的琴师,他本就该是天生的琴修,他天生就会用琴说话。被封住口舌又如何?他偏要凭此琴声,明、心、见、性。
于是季牧平静拨响了今日的第三声弦音。
从这一刻开始,他便学会了世间最强的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