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启明久久沉默。
“这些,”他问道,“就是你所曾预见的?”
承渊神道:“这是你所需要的。”
少年无声而悲哀地一笑。
他看着神像虚无如雾的轮廓,忽然问:“你终于要死了吗?”
承渊神温声道:“我早已死了。”
陆启明又问:“你终于要彻底消散了吗?”
承渊神这次说,“对。”
“好,”陆启明静静道:“那么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告诉你。”
承渊神宽容地笑了,道:“你说。”
“既然你说过,你求的就是‘未知’。”
陆启明缓缓站起身,背脊笔直,“那么在你彻底消散以前,我可以用你从未预见到的这一幕作为报答。”
承渊神微一挑眉,不无期待地看着他。
少年手持古战,抬头回望。
“我早已决意如此。”
陆启明平静说道,“这个决定是我出自本心,从无犹豫,绝无悔改,也与其余任何人无关。但是这一幕,我仍然希望让你看到。”
说罢,少年眼帘微垂,并指按住眉心,以神通化出运轮。
他身负两道气运之轮。一道至暗,为无边之业力;一道至明,为无上之功德。
这两座运轮庞大无比,近乎无边无际,远远胜过那座只余虚影的半身神像。放眼而望,即便贯穿整个古战场的天与地,也只能看到运轮之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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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渊神的笑容缓缓收起,问,“你想要做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不顾一切地将全部神魂力量注入长剑,剑身山河锻纹随之波光潋滟,逐渐由内而外地显透出灿金耀眼的神性光辉。
承渊神的眼神渐渐变得可怖。
“我的孩子,”祂冰冷道,“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陆启明毫无退缩地与神像对视。
“你不是知道一切吗?”他笑着问,“那这一幕,你十万年前可曾看过?”
话音落后,陆启明毅然一剑斩向功德之轮,再次动用神通——
时间过隙,一切回头。
承渊神一字字说道,“住手。”
而少年身上的气运之轮却已开始轰然倒转。
在剧烈至极的转动中,功德之力急剧消耗,无尽业力瞬息之间压倒光明。
陆启明骤然感受到难以承受的无形重量猛地压上自己肩头,逼得他几乎一瞬间就重重单膝跪倒,浑身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碾磨声。
承渊神用前所未有的冷漠目光注视着他,淡淡道:“吃够了苦头就停下。”
少年的唇角却依旧带着近乎轻盈的笑意。
流畅而完美至极的时间规则以他为中心无穷无尽地向远处铺洒而去,顷刻间覆盖了整座古战场。
早已成形的永寂台开始迅速崩解,被束缚其中不得解脱的魂魄随着洁白花瓣的破碎逐一得到释放,无知无觉地悬浮虚空,又随着周身时间的倒退一一回到他们临死前的最后停留之处。
陆启明略显释然地感受着这一切的发生,抬头望向神像。
“到了现在你还未作为,”他一笑说道,“看来是真的无力再阻止我做任何事了。”
“为了让你诞生而不受天道毁灭,我付出了无数心血才终于让你身上气运与业力相当。”承渊神神情森冷至极,“你可知道打破平衡之后的代价?”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抬起手,再斩一剑——
以无限界破碎生与死之交界。
不知津渡则于黄泉之上架起生魂之桥。
——无尽气运化为金色的火焰,于每一个游魂瞳孔深处重新点燃神智。
“住手!”
承渊神声音陡然转厉,怒极道:“逆转生死,必为天命不容!”
陆启明平静一笑。
“我想要的——”
少年毫不犹豫地用力斩下最后一剑。
“就是天命。”
——在不计代价的功德之力支撑下,他的意志随着时间与因果之线无止境地向前追溯,直至找到每一个已逝之人此生最初的生命源头。
神通起源,瞬息化出血肉脊梁。
曾经在古战场死去的所有人,那每一个曾被他记住的姓名——
陆启明出神地想着。
——都将从此刻开始,继续活下去。
少年微微一笑,然后被无尽业力压得跪倒在地,嘴角涌出血液。
无论如何,这曾经被他在那些黑夜之中反复推演了无数遍的这一幕——
他还是做到了。
……
承渊神早已暴怒,神像如山的手臂轰然而动,手掌毫不留情地狠狠扼向少年难以支撑的身体。
陆启明不由闭上了眼睛,却久久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剧痛降临。
——神像带着杀意的手最终只是虚无地穿过了少年的身体,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干涉真实世界丝毫。
陆启明怔然睁开眼睛。
直到此时,他才近乎不可思议地意识到——
这一切,终于还是将要过去了。
“……我曾经也相信那个对我纠缠不休的承渊并非完整的你,只因为是灵魂碎片,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偏执疯狂。”
陆启明抬头久久注视着神像狰狞的面孔,释然一笑。
“而现在我才明白是自己想错了。它不只是你的一部分,更是你的本质。”
“承渊神。承渊,”少年认真说道,“你就是这幅样子,你就是不过如此。”
神像终是在不可逆转的消散中逐渐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动作。
“你眷恋人间,但你生来就注定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他们也永远不会是你的同类。”承渊神冷漠而讥讽地俯视着独自跪坐在地的少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犹如必然应验的诅咒。
“你的付出将不会有回报,所爱终将弃你而去。你所求的,终你一生也不可能如愿。无论你再如何强求,最终也不过是失而复得,又复失去——”
祂露出一抹怜悯的笑容,盖棺定论:“你若执意为人,这就是你必然的命运。”
“纵使如此。”
陆启明平静至极地道:“我也绝不会因此像你们一样漠视人命,藐视道德,将无情无义奉为圭臬,将玩弄人心当做高明,又将卑鄙不堪视为道德。无论你再怎么粉饰,错的就是错的,对的也永远都是对的。”
至此,少年展颜一笑,犹如层云尽散,晴天万里。
“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道理,承渊,你可满意?”
……
没有回答。
因为再也不会有回答了。
……
陆启明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天际,一时想不起今夕何年。
在这个早春的下午,天忽然下起了小雪,山河静行,风继续吹向南方。
——这可真是普普通通。根本就是无尽时间中每一个不值一提的渺小一瞬。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神像消泯,万千神面皆化微尘,承渊神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缕意念终于散尽。
祂彻底死了。
……
“只有一点你说对了。”
陆启明淡漠地开口。
“我自由了。无论是你还是太乙,都再也无法曲折我的意志——但这并非你们不想,”
他静静说道,“而是你们已经再也做不到了。”
无声的雪缓缓落下,直到天地永恒寂静,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不会成为你,同样也不会成为太乙……虽然我现在仍然不知道以后到底该怎么做,但我终究与你们不同。”
“我还有时间,”
陆启明低声道,“很长,很长的时间。
——足够他去平复,足够他去重新开始。足够他远远地离开这里、去看遍普天之下的所有风景。足够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去见自己想见的任何人。
一如很久以前,无人知晓,一切都尚未来及发生的那一年。
少年想得出神,脸上徐徐露出一个真心而怅然的微笑。
却忽然间。
一滴水珠忽然间滑落,映照出无比卑微的光亮,再转瞬消散于烈火。
……
陆启明怔住,还没意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
少年带着几分迷茫静坐在原处,眼睫轻轻颤了颤,抬手触摸自己的脸侧。
——尽是一片湿润的冰凉。
……
他微微睁大眼睛,面上渐渐显出惊慌之色。
……
陆启明垂下目光,久久看着指尖那一点水光,神色苍白如死,仿佛看到了世上前所未有、最令他恐惧的东西。
……
不能。
…
他急促地深吸一口气,仰起脸,用手指紧紧压住眼角,极尽全力绷紧身体、咬破下唇、屏死呼吸——
…
可是泪水仍然在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不间断在火光中消失,又不间断地继续落下。
……
…不。
“……”
少年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
陆启明感觉到手指深深刺入掌心,血肉模糊,只余一片木然。
他极力睁着眼睛,却还是一点点埋下头去。
……
………你们!!
…
陆启明再也不堪忍受地彻底弓下背脊,额头重重抵磨在地面,喉间挤压出一声极尽克制的微弱哽咽。
他其实好想问,却一直一直说不出话来。
也不必了。
他知道他再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永远也得不到。
永,不。
……
…
谁,谁来…
…………………!!
…
救救我。
……
少年伏跪在地,终于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