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某个瞬间,他的世界再一次跌入了绝对的寂静。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颜色也是。他的魂魄轻若鸿羽,安静地悬停于一片虚无的雪白之中,所有的疲倦都如潮水退去。前所未有的自由抚慰着他,令人心中不禁涌出由衷的欣喜。
但是还有寒冷。
——这种透彻身魂的严寒,全部热度与希望都离他而去的感觉,哪怕此刻置身烈火,也再也无法得到一丝的温暖。
既然如此……
陆启明微仰起头,瞳孔失焦,唇角却升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让这火烧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去吧!
——
疯狂的红莲业火轰然从他身上爆涨开去,一瞬间将整片天幕映照血红。
——也从整个世界升起。
他曾走过的每一个角落,被他的鲜血浸透的每一寸土壤,以及蒙他庇佑受他恩惠的每一个人——
全部成为了红莲业火的源头。
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疯狂哭叫着在业火炙焚中不断扭曲挣扎;而承渊,则本就是这一切罪孽之根源。
——艳烈至极的火光刹那即追索因果而去,无穷尽的痛苦与折磨一瞬便贯穿了承渊。
古战之剑可斩天下万物,却唯独断不了世间因源。
“你!!!!!”
承渊极力逃躲着业火的焚烧,惊怒至极地大吼出声:“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涅槃,我怎么还没死,对吗?
陆启明半伏在地,血液早已浇透了他半边身子。但他依然在笑,前所未有地、不顾一切地放肆大笑。
一念之间,古战场已化为最残酷的地狱。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种红色能够比心脏之中贲涌的鲜血更加炽热,那就只有此刻肆意疯长的红莲业火。
这是被无穷罪孽浇灌出的恶之果,亦是涤净世间的绝烈之焰。它一直向着无限远的天地边际生长,草木摧葳,将千山万里化作幽冥,目力所尽遍生黄泉之花。
“太美了……”
陆启明喃喃道。
他唇边笑意一点一点向外扩大。
这一切,梦幻而迷醉的末日景色,真是真是太美了。
少年仰起头,脸上的笑容热烈而明亮之极。那对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殷红火光,无声跳跃着疯狂到极致的毁灭欲望。
陆启明看向天上。
天上不断传出沉而厚重的轰隆巨响——
那是无数道崇高的殿门一重一重急切闭拢的声音。
“这根本不可能!!”承渊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你早该死了!!陆启明——你为什么还没死?!”
早在很久以前——早在承渊利用凤玉衡将少年身上的凤凰真血抽取殆尽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断绝了陆启明召唤红莲业火的可能。更何况那道咒术之后他身上早已生机耗尽,在刚刚涅槃的那一瞬间——甚至在第一簇业火点燃之前,他就本应该死了。
陆启明笑了笑,垂目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的身体在烈火中苍白得近于透明,不间断地在火光中燃成灰烬,却又在生命力的支撑中重新回聚。来回反复。
“你看——”
陆启明抬手指向远处在业火中尖叫挣扎的人群,幽幽笑道:“有这么多人的性命加在一起,难道还不够烧这一场火?”
承渊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一句话。
“不可能……”极度的震惊甚至短暂地压倒了业火带给他神魂的灼痛,“陆启明,你在说谎,你根本做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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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年冷漠至极地打断。
“我早就可以这么做……我早就应该这么做。”
“你看,”陆启明微笑着感慨道,“这些脆弱不堪的凡人,蠢笨而愚昧,与地上爬着的蝼蚁没有任何区别——连生命力都少的可怜,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就这些东西,有什么值得我为他们忍耐。”
“真是太匪夷所思了。我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毫无意义。”少年面色阴沉地自言自语,“我早就应该这么做,却白白忍耐至今。我以前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有你。”
陆启明抬眼,目光穿透层层阻障,充满戏谑地看着在神殿深处仓惶奔逃的承渊。
“承渊。”
少年声音柔和地唤道。
“承渊,我来找你了——”
他一手高指虚空。
红莲业火早已是完全属于他的规则,每一寸赤焰都如同他身体的延展。火光追随着少年的意念一瞬间烧尽了永寂台的镇压之力,轻而易举地从承渊手中夺去了控制。
洁白的三千莲花花叶被业火染得透红。它旋动绽放着,一点一点地被剥除神圣的假象,每一瓣花瓣都向着虚空伸展出妖异的艳红丝线,一如红莲业力之具现。
永寂台无声旋落,最终温顺地停留于少年脚下。
陆启明一笑。
他走上莲座,越过虚空,抬步登上九天神殿。
……
……
神殿比他印象中还要更加高大。
陆启明站在闭锁的殿门之前抬头仰望,如同是面对着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绵延山脉。
他发现承渊也十分喜欢这种洁白的颜色。
眼前宽阔的石壁在无尽岁月里被打磨出玉质的光泽,触手厚重,几乎能感受到其中回响的时间之脉息。殿门遍布浮雕,传神至极,其中叙说的故事亦栩栩如生,就如同一段记忆般清晰无比地展现于人前。浮雕中的武神此刻正有光辉耀世,悲悯的面容神圣而庄重;亿万世人皆匍匐其下,神情狂热虔诚。
陆启明抬指抚摸着神像冰冷的头颅,然后将那副面孔一点一点碾为湮粉。
“承渊,你不是想见我吗?”
陆启明耐心地用指节扣了两声殿门,轻笑道:“我已经到了啊。”
当然无人给他开门。
陆启明便随意推门步入。
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与承渊灵魂气息完全相同。陆启明一直以来都对这件事厌憎之极,但在此刻,这座承渊的神殿也因此将他视同主人,不会拦他。
“承渊。”
陆启明轻松自在地负手走在殿堂正中,一如巡视自己的领土。
“你在哪儿?”
红莲乱影缭乱,四处寂静如同死域,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空空荡荡地回响在殿宇之间。
“承渊?”他问。
承渊……
——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
我来找你了。
少年低低地笑着,眼底盛满浓重欲滴的恶意。
他明明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却故意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间一间慢慢开门去找,饶有兴趣地听着承渊不断因这些细碎的响动而屏住呼吸,短暂放松,又再屏息。
陆启明漫不经心地到处观赏着,看见碍眼的东西就信手毁去,有意思的则拿在手里把玩,遇见更喜欢的就再扔掉。
但他很快就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因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处角落,所有的一切,全部!
都是如此令他憎恶。
陆启明顿住脚步,一把拂开了门。
“上次,你一直在说我那道咒术伤不了你神魂,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反手一推,殿门被重重闭死。
“所以今天我就换了一种。”
少年露出一个谦逊而有礼的笑容,询问道:“这次的怎么样,有没有用?”
没有回答。
承渊在业火的焚烧中跌倒在大殿尽头,挣扎着用一只手攀住神座,疯狂地汲取信仰之力填补自身。他艰难地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陆启明一步步走近,目光怨毒却绝望。
自红莲业火被点燃的那一瞬起,他就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独属于陆启明的规则,也是他最畏惧的克星。
从很久之前开始,在陆启明恢复前世记忆以前,承渊就先设计耗去了他一次涅槃的机会。古战场之后,承渊更是千方百计地逼他反复打断凤族身体的涅槃过程,抽尽凤凰真血,就是为了灭绝他任何再次唤起红莲业火的可能。
而陆启明本就应该再无可能,但他还是做出来了。
——用这种他原本绝对不会用的方式。
“很吃惊吗?”
陆启明停下,垂目俯视着脚下的人,淡淡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你能想到的。”
“但你明明已经答应了他们,”承渊强忍住痛,他直到现在也难以相信:“那个誓约——”
“对啊。但我只答应了他们——杀你。”
少年近乎狡黠的一笑,道:“这可能与你的理解稍稍有一点差别。”
他说着,在承渊面前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张脸,就像渐渐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承渊的神魂不断在烈火中消泯,却又被信仰之力拖拽回生死边缘。他预想得到陆启明接下来要对他做的事,但求生的本能却令他无法停止这种明知徒劳的动作。
“……你赢了,”承渊勉强挤
出一个笑容,“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其实可以不必……”
“承渊,你忘了吗?我之前还答应过你一件事。”陆启明道,“你真的忘了吗?”
承渊脸色愈发惨白,却不敢闭口不言:“……什,什么事?”
陆启明笑了,轻声说道。
“一百遍啊。”
承渊瞳孔蓦然放大。
他一瞬间被记忆拖回了那个黑夜,那个被陆启明一遍一遍折磨杀死的晚上。
“那天我答应过要杀你一百遍,但是还欠了七十三遍没有做。”
少年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徐徐道:“承渊,你知道我一直很擅长回应别人对我的期待。既然你也说了,我是一个很守信的人,那我怎能失约呢?你放心,今天我一定会一遍不落地做完的。”
承渊惊恐至极地躲避着他的视线,拼命地后退。
“放轻松点,你现在就这么紧张,待会儿又该怎么办?”陆启明叹息,“你能感觉得到现在这火还不怎么样吧?那是因为我多少要顾及一下下面的那些普通人,毕竟我和他们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不必与对待你一样。”
“所以,”陆启明好心提醒道:“接下来我准备正式一点了,你准备好了吗?”
“等等!……等——”
承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双眼刹那间失去了焦点,牙齿打颤,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骼都在扭曲着收缩、拧紧。
红莲业火把根须深深扎进他的身体,绽开的每一片火焰都在切割着他的神魂。承渊根本连一瞬间都无法再承受这种痛苦。
三秒的空白之后,他嗓子里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石人——”
承渊疯狂挣扎着乞求:“救救我…石人,救我啊!!!”
无人回应。
承渊用痉挛的手指紧紧扣住神座边缘,崩溃地用信仰之力勉强维持神志,眼底却漫上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早已解开了石人的束缚,但是石人却一直一直没有来。
他被舍弃了。
陆启明看出了承渊心中所想,笑了笑。
“倒也未必。”陆启明认真说道:“你不妨往好处想想,说不定他已经先死了,正在下面等你呢?”
承渊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你明明已经,”他断断续续地道,“已经报够了仇了,你上次就!……何况石人也早就在,帮你了,”承渊的神情痛苦又痛恨,“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陆启明讶异地看着他。
“你这种人,”陆启明伸手抬起承渊的头,好奇地观察着他的眼睛,问:“居然也会产生感情吗?”
承渊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石人从他年少时就跟在他身边,多少万年了!
“陆启明,”他一字字道:“你不能杀他。”
“那我就继续杀你好不好?”陆启明问着承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杀你的话,我就很想去杀别人。但他们都是那么脆弱……这里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承渊颤抖着极力将身体缩进角落。
“……你已经赢了。还不够吗?!”
他怨恨地喊道:“你不就是要这个碎片吗,你直接融合了我就行了!……我已经,”承渊就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
他闭上眼睛,道:“我不会再反抗了。”
……
“……”
陆启明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承渊很久都没有听到声音,甚至连业火的灼痛都减弱了。他忍不住再次睁开眼睛,茫然地朝陆启明看过去,然后一瞬间浑身汗毛倒竖。
他从来没有见过少年露出这样冰冷的眼神。这是一双不属于人的眼睛,毫无一丝情感,就像冷血动物盯住猎物那一刻极端暴戾的竖瞳。
承渊恐慌至极地僵硬在原地。他完全不敢动弹,更不知道是哪句话忽然触怒了他。
陆启明缓缓问道:“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我是说真的,”承渊努力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战战兢兢地道:“我和你本来就是同一个……不、不是!我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你已经赢了,我们之间本就应该是强的吞噬弱的,所以我——”
承渊的话没能说完。
烈火陡然暴涨,将他的最后一句话逼成了惨叫。
“你明明还有余力,为什么不反抗?”陆启明平静地道,“你看,我现在才是除了红莲业火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应该反抗,应该继续杀我才对。”
“不不,不,”承渊拼命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该,我真的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