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人以为少年会这么沉默地渐渐睡着的时候,陆启明忽然开口,低低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有时候……有些我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也想过,能不能有人来救救我。”
石人心脏一颤,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在胸腔中扩散开来,压抑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石人说,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再也不会了……你,你不要怕。”
陆启明目光动了动,终于望向石人。或浅或浓的阴影像斜织的网,针脚细密地渗透入男子皮肤的纹理,静得毫无声息。
“真的!”石人只恨不得赌咒发誓,声音却温柔地不可思议,“小主人,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了……您要觉得难受,我现在就为您炼制一具新的身体,很快就好了!”
陆启明又微微阖上了眼睛,道:“那……承渊呢?”
石人顿了顿,道:“它……您先恢复过来,您的事,要先瞒着它,否则……”迟疑了片刻,石人低声问道:“我先做一个傀儡装作您,好不好?”
陆启明安静片刻,道:“我还是胜不过承渊,对吗?”
“……以后就可以了。”石人道。
陆启明点了点头,显得有些疲惫。半晌他又道:“如果我说我愿意忘记之前那些事,与承渊……化解仇怨,前辈觉得高兴吗?”
石人一震,不敢置信地压抑着喜悦,道:“您,您说什么?”
陆启明道:“毕竟你说过,是承渊神创造了我,对吗?”
“对,对,”石人按捺着心中激动连声道,“您本就是主人的孩子啊!那个灵魂碎片是没有与您有关的记忆的,请您一定不要错怪主人……我也会一直保护您的!”
陆启明听着,微笑道:“挺好的。”
石人没有想到徘徊在自己心中最最为难的事竟这样轻易就解开了,一时惊喜交加,不由脱口道:“小主人,您、您今后能叫我伯父吗?”
陆启明蓦然睁开眼睛,惊讶地望向石人。
石人从未在少年脸上看见过这样近乎孩子气的神情,忍不住柔声道:“您很吃惊吗?”
陆启明点头道:“吃惊。”
石人笑容中带着回忆的恍惚,低声道:“我看着主人从一个少年一路走下去,祂有时……就像我的弟弟一样,所以……”
“不,”陆启明打断道,“我不是吃惊这个。”
他眼睛定定盯着石人,匪夷所思地问道:“前辈,难道你是失忆了吗?”
石人一时没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陆启明缓慢坐直身子,继续控制着黑暗丝线扎根入石人的血肉骨骼,不疾不徐。他依旧握着石人的手腕,淡淡道:“就在不久之前,前辈就是用这双手将我万剑穿身,千刀万剐,又仁慈地为我留了一口气,好让承渊看着我如何苦苦挣扎,看我如何被人用血契折辱,生不如死。”
石人脸色霎时惨白,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打起了颤,“您……”
“所以我真的很费解,前辈究竟是如何真情实意地对我说这些话,就像那些事根本从未发生过一样。”陆启明近乎贪婪地抽取着石人的修为,幽幽道:“现在看见我有些用处便又过来哄骗,不觉得太晚了吗?”
石人感受着身体急剧变得虚弱,却满心想要解释:“我真的没有骗您,我是真的……”
“‘伯父’……”低笑了一声,在石人蓦然明亮的眼神中,陆启明厉声道:“你也配?!”
石人身子猛地一晃,几乎支撑不住。
被强行剥除修为与生命力无疑是极痛苦的,石人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惨然道:“您要怎样才肯信我?”
陆启明冷漠地看着他,不予理会。
石人听不到回答,感到自己越发动弹不得,浑身僵硬着,仿佛连心脏也一并麻木了。他一直没有反抗,只怔怔然地望着少年,心里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不知有过了多久,石人黯然开口道:“小主人,再……的话,我就没有能力再保护您了。”
“我也不需要。”陆启明很平静地说道:“我只需要你杀不了我,足够了。”
石人失语。身体已开始一阵阵地发冷,是多少年也未再尝过虚弱感觉;但这一刻石人却反而觉得解脱。如果就这样死去,或许就能与主人团聚,也算是遂了他最大的心愿。
而陆启明却停了下来。
您不杀我?但这句话石人没有问出口。他已不敢再问了。
陆启明结印,将从石人身上抽取的那份力量封存在自己体内,方微笑道:“前辈知道什么该瞒着吧?”
石人对上那一束目光,忽然间明白了陆启明的意思。
他剩余的力量已不足以在承渊面前自保,如果石人将这件事告诉承渊,承渊反而会先杀了他。而就算石人告诉承渊,那么陆启明也能引爆现在封存的这份力量,拖着承渊一起死。
这是陆启明留给他的两个选择——要么三个人同归于尽,要么最终只死承渊一个。何其熟悉又何其讽刺,这正是先前承渊的做法,而现在陆启明原数奉还。
石人嘴唇颤了颤,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我知道了。”
“很好。”陆启明笑道,“前辈也是时候回去了,不妨陪他过好最后一段日子。”
石人微微一颤。他站起身,退后几步,朝向陆启明叩首,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对小主人作下的承诺,永远不会变。”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笑了笑。
“我便也告诉你,我永远不会信任一个杀过我的人。”
他疲惫地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道:“你若当真还有一腔真心,往后就只给自己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