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炎没想到会在广州城下,遇到这个差点就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
对此,他不是没有憧憬过,公府家的千金,又是炙手可热的圣人亲族,其人性情如何,会不会骄纵得难以挟制?毕竟谁也不愿意,有个家世显赫的悍妻管着,影响了平日里的呼朋唤友,风流快活。
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地就停下来了,原因他多少也了解一些,大父战死在独松关下,朝廷急着迁都,连一道封赠和恩荫的诏令都没有发出,原本就中落的家世,没了支撑的人,哪还有什么指望?
他的父亲和他一样,自幼钟鸣鼎食,富贵乡里泡大的,终日里只会诗歌唱吟,交结的也都是清淡文人,缓急之间,连个大主意都拿不出,办完了大父的丧仪,便一病不起,可那时候,临安城里人心惶惶,人人都在各寻出路,他们又能往哪里去?
等到父亲的病稍霁,做为唯一还算健康的男丁,他只能担负起撑起一个家的重任,几千里路走下来,风花雪月化成了满目风尘,填词赋诗的手,也推起了牛车,担起了行李,就连为人处事,都变得圆滑了许多,这是一路碰钉子碰出来的。
灾难,永远是磨炼人最好的环境。
谢秋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帷帽后头的男子在她的眼里,有些虚幻,不过比起婢女们的形容,已经具体了不少。
这个男子,比她稍高一点,有些削瘦,面白无须,或许是精心修饰过,那双眼睛,亮得直透人心,奇怪得是,自己并没有心跳如撞,也许她只是想要看一看,曾经以为是一生的良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这个传闻中京师有名的风流才子,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没有局促,也没有躲闪,只是尽量站直自己的身体,这是一个骄傲的人哪。
“我姓谢,家中行二,族中行八。”
“张炎,字叔夏,二娘子,有礼了。”
张炎执手作礼,谢秋芸没有动作,她现在没有时间与他在这里瞎客套,因为或许下一刻,自家的人就会找来了,她必须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马上就要知道。
“你知道我是谁,那我问你,若是”话到嘴边,才觉得出口有多难,她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不显得那么突兀。
“有什么话,请说。”此时此刻,张炎不认为两人还有什么可谈的,也许人家是不忿,可最终决定的,不是当事人,而是各自的家长,他只希望,能尽快了结了这些事情。
“若是我让你带我走,你意如何?”
张炎陡然间被惊到了,他能想到各种可能性,包括骂上自己一顿,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是这个意思。
他不是雏儿,家世才名,在京师也是数得着的,否则又怎么可能被谢府瞧上,流连红绡之所的时候,哭着喊着要跟他,哪怕做个外室的也为数不少,可那些都是红牌小姐。
哪比得上眼前之人,抛去圣人这一层不说,也是正牌子执政相公的嫡女,选进宫里都是正位的份,现在居然肯和自己私奔?
奔则为妾!这是社会的铁律。
妾又是什么,前朝的苏轼大才子,曾经用侍妾换一匹马,那位侍妾还怀着身孕!
张炎再也无法淡定起来,最难消受美人恩,如果是几个月前,他说不定就真得携美出游,为了自家名声,圣人也好,谢府也好,只会为他们遮掩,将事情做实,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可如今是个什么情形,父亲卧病在床,府里全靠他跑前跑后,只求一块安稳之所,什么都不管跟她走?这些人怎么办,再说了,天下之大,他们又能去到哪里?
看着眼前俏生生的人儿,面上的薄纱被风吹起,勾勒出一个柔和的曲线,张炎敢肯定,帷帽后的那张脸,就算不是倾国倾城,也当是如花似玉,这样的一个美人,亲口许以终身,有哪个男人会拒绝?
“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可以随你回去,侍候舅姑、操持家里。”谢秋芸再次开口,又是一个惊雷炸响。
张炎无法相信,人家的意思竟然不是抛下一切离开,而是甘愿先把事情做实了,再倒逼家里头承认,这反过来也证明了,她说得是实话。
要说这个时候,家中还真缺一个主持中馈之人,对方如此落落大方,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期望,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受得起。
张炎是个骄傲的人,至少现在是,他不允许自己的婚姻,来自于别人的施舍,特别是女人。
“家中有丧事,只怕有负娘子美意了。”
“令翁之事,我有所耳闻,三年罢,我等得起。”谢秋芸的声音低低柔柔,煞是好听。
可对他来说,无异于步步紧逼,张炎只觉得一根绳子套在了脖子上,气息越来越紧,下意识地大力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视对方的帷帽。
“张某与家人,当不起谢氏一族的怒火。”说完,便郑重地施了一礼。
谢秋芸听到了答案,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估且不论这个答案是好是坏,至少,他没有敷衍也没有欺骗,这就比一般人强了。
“打扰了。”她转身便走,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与其在这处等着,不如去往琼州,或许还有生路。”
琼州?张炎一愣,在嘴里咀嚼了一下,再回过神来时,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飘然远去。
难怪,对方今日一身白衣,她同自己一样,也在服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