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讲?”谢氏一愣。
“圣人也知道,臣是个不会讲话的,直来直去,学不会那些弯弯绕。”刘禹知道她现在最烦的就是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干脆先挑明了说:“臣是从任地回来的,丢了路治,被同僚弹劾,对不起圣人的爱重,但臣并不后悔,因为,路内的百姓都已经安置妥当。”
“可是这临安府呢?臣走的时候是何样,如今还是何等模样,殊不知元人已经逼近了独松岭,兵锋直达镇江府、安吉州等处,离着京师,只有一步之遥了。”
“所以,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来劝老身迁都的?”
“不瞒圣人,臣的确有此意,但臣与他们不一样。”刘禹摇摇头:“臣不是宰辅,眼里没有江山社稷,只有看得见的东西,比如这宫里的人。”
“说下去。”谢氏的示意让他放心不少,看起来,她的抵触情绪并没有蔓延到自己身上。
“这宫中除了内侍,没有一个成年男子,臣想请问圣人,一旦元人破城,宫里的这些女子,像顾娘子那样的颜色,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刘禹的话一出口,扶着谢氏的那位女官,就感觉到圣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很明显,对方的话一下子就戳中了她的心事,这样的话,陈宜中等人是决计讲不出的,也只有这个年青人,才会如此大胆。
“靖康二年,发生了什么,臣不想再提,也说不出口,今年是德祐二年,臣不想看到,一百五十年前的惨祸,又一次上演,那将会是臣等的失职,百死莫恕。”
这就是刘禹的办法,他没有从大义的角度去说些什么,只是挑选了一个女人最为在意的东西,那就是名节,也唯有这个,才能在不引起谢氏反感的情况下,让她认真地考虑迁都的问题。
“当真只有迁都一途了么?”谢氏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她何尝不知道,那一年发生过什么?
“还记得臣临上任时,在这里与圣人话别,曾经说过,臣先走一步,为圣人僻好住所,虽然没能如愿去往广东,可臣在广西,就会让鞑子不得寸进,圣人到了广州,一定会高枕无忧。”
“老身还记得你说过,有你在,元人就攻不下临安城?”谢氏被他一提醒,顿时想到了那天说过的话。
“臣的确说过,若是再给臣一个月的时间,这话依然有效,可是现在御营禁军全数调往了独松关,偌大的临安城,除了禁中的班直,连一兵一卒都没有,臣不是神仙,不能靠空口白话退敌,因此,唯有迁都一途。”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决定还得谢氏来做,因为拖着病体,步履已经有几分蹒跚的她,慢慢地柱着孤拐走向大殿门口,刘禹很自然地接过另一边,与那位女官一左一右,扶着她站到檐下的台阶上,殿外,就是临安城。
整个宫禁都建于凤凰山上,地势本就高出许多,再加之筑殿之时加的那几重台阶,又人为地拔高了好些,因此,他们所站的即便不是城内的最高点,也足够俯瞰城下的万家灯火了。
“老身不到二十就进了宫,自封后便一直住在此殿,曾无数次站在这里眺望,看着百姓家的灯火,羡慕他们的安逸快乐,却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上一看,如今,只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刘禹心头一松,这话的意思,就是同意了?他赶紧趁热打铁:“瞧圣人说得,临安城也是人建的,咱们大宋只要百姓还在,总有一天能再建起一个来,臣敢保证,只会比现在的更美。”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谢氏拍拍他的手背,让刘禹立时感到了一阵凉意:“你能不能告诉老身,为什么,大宋富有四海,带甲百万,都挡不住元人呢?”
“臣说的话可能不中听”
“中听的话,也不会让你来说了。”
刘禹有些不明白她是兴之所致,还是有感而发,这个名义上的大宋统治者,骨子里不过就是一个深宫妇人,群臣让她看到的,都是她可以看到的,等到发现情况不对,人也跑光了,兵临城下了,这是她的可悲,也是大宋的可悲。
可君就是君,刘禹不想因为一两句错话,再一次葬送了大好局面,于是这一次回复就慢了些,在心里斟酌了良久,谢氏没有催他,反而是另一头的那位心腹女官,用眼神盯了他好几下。
“其实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元人上下一心,亲领者是他们的君主,将士焉得不用命,反观我朝呢,路、府、州、县,各行其事,看上去我大宋有百万之兵,可全都分散在各地,朝廷下诏勤王,有来的有不来的,来的只是少数,不来的等到元人的大军压境,任何一处都无法与其单独对抗,焉有不败之理?”
为了便于她理解,刘禹用了一个最为通俗的理由,不讲政治,不讲朝局,不讲财政等等,只说出一个简单的事实,谢氏一下子就听懂了。
“那为何你能常常获胜?”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
“所以说臣鲁莽,一到任就得罪了全路的同僚。”刘禹自失地一笑:“还记得臣临走前,向你讨要的专征之权,就是为了统一号令,将全路的兵马集合一处,那些州府没了兵权,哪能不忌恨臣?”
“若是”
谢氏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一下子又给收住了,她没有说出来的话,刘禹一清二楚,若是集全国之兵,或许能与元人一战?这是不可能的,大宋坑爹的制度,文官节制武将是其一,文官之间相互牵制是其二,不让一方独大,连一路之内都无法做到一统,又何谈全国。
再说了,就算能集结一支大军,谁来统领?只能是丞相一级,此时的宰辅们都是一个什么德性?连获罪的贾似道都不如,所以说宋朝的败亡,是注定的事,谢氏只怕也想到这一层,当然说不出口。
“臣蒙圣人恩擢,骤居高位,就连姻缘都是托了圣人的福,心下只有感激的,所以方才圣人说臣从不欺瞒,才会让臣惭愧无状,主动现身,实是不想误了圣人拳拳之心,可那位娘子,她真是无辜的,还望圣人开恩。”
谢氏一怔,转头看了他一眼,刘禹坦然地与她对视,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兹事体大,宫规森严,有些事不只一双眼睛在盯着,你们以后做事情,也要想想后果,不要一味地莽撞,老身能护得你一时,还能护得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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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教训得是,臣有欠考虑,罪莫大焉。”
“夜深了,你赶紧出宫去吧,替老身带句话给那个老东西,自作聪明者,早晚被聪明所误。”临了临了,倒底还是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刘禹放开手,朝她深深一揖。
“臣记下了,夜深露重,圣人也回吧,明日返家时,畅游运河之上,观两岸春光,牧笛轻奏、垂柳随风,必然心旷神怡,不药而愈矣。”
一时间,谢氏被他描述的美景深深倾倒了,好像离开这临安城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家乡有多少年没回过了,不过更让她感动的是,此子居然还惦记着她的病体,看着那个年青而挺拔的背影,她忍不住出言道。
“刘禹,你方才说你的亲事,是托老身的福,老身这会子再想想,倒是有些后悔了。”
谢氏的话让他一怔,有些不明白其中之义,可是他不明白,坐在客间琴台上的顾惜惜却听懂了,粉靥之间红霞飞起,一双美目波光粼动,思绪更是不知飘向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