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从未睡过这么踏实的一觉,以至于在要醒来时,朱达不知道自己是在怀仁县的城墙上,或是在那二十余年的出租房内。 原来是梦吗?这几年只不过是一场真实无比的梦,现在到了要醒来的时候,还是太平世道好,那些理所当然甚至是厌弃的,原来是这么可贵 疲惫入睡后醒来总需要个过程,当感觉到寒冷,当听到城上城下的声音,朱达才算彻底清醒,也知道自己究竟在何处,要做何事。 朱达从那半开放的窝棚中坐起,揉揉眼睛看着四周,此时太阳应该已经落山但没有落尽,城头依旧是井然有序的忙碌,睡了两个多时辰,没有太多变化,该放松的放松,该绝望的绝望。 “朱大哥”这是秦琴的声音,可女人和孩童不准上城,稍错愕后,朱达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幻觉,转头看过去,发现常家的婆娘带着秦琴站在一边。 常家兄弟以及他们的直系家人现在和秦川相邻而居,朱达现在没有和常凯常申说什么消息,但也不准备放弃他们,等到躲藏前会带着他们一起躲起来,不然也不会让他们临时搬过去。 城头上的守卫青壮都是知道秦琴的,知道这是秦老爷的独女,也是朱达和周青云的义妹,看都不敢朝着这边看,有那好奇不知道底细的也被身边-同伴告诫几句,扭过头去。 旁人恭敬客气不敢多看,要是换个别的女孩来,看到城头这么多青壮男丁,怕也是羞的不知道把眼睛放在何处,秦琴却是好奇的四处张望,甚至心思都不怎么放在朱达这边。 “你来干什么?这个时候这么乱?” “朱大哥你又装长辈管教,我爹说你在城头辛苦这么多天也下不去,让我过来看看你。” 城中绝大多数人都畏惧朱达,秦琴却是个例外,在他面前向来伶牙俐齿,从不怯场,但女孩的确什么都不知道,饶是她天性聪慧,可大家都有意隐瞒的话,秦琴也没办法推测出有意义的消息。 朱达抓了把垛口上的积雪抹在脸上然后抹去,让自己清醒起来,他明白秦举人为什么让秦琴上城来看自己,就是来见最后一面,以后生死两别,再无相见的可能。 “也没什么好看的,朱大哥你精神很好啊!”女孩笑嘻嘻的说道。 秦琴随意的两句话让朱达一时无言,只觉得心潮翻腾,想要说什么却哽在喉间,甚至连眼睛都有控制不住的酸涩,对兄弟,对同伴,对长辈,对属下都能平静和绷住,但对这没参与守城,什么消息都不知道,甚至都感受不到紧张的天真义妹,朱达却有些绷不住了。 “刚才雪里有沙子吗?”朱达找了个托词,用手在脸上胡乱揉搓,等拿开手尽管双眼会通红,却有的解释了。 可这个掩饰手段却未必能糊弄得了秦琴,女孩疑惑的盯着朱达,这让朱达更是尴尬,干咳两声后索性虎着脸严肃起来“这里刀枪火把的,风又大,你个女孩子就不该过来,嫂子快把她带回去。” “让我来我还不愿意来,小红这几天总是哭,我得时刻照顾,不管你了,都说过几天就没事,到时候再见。”朱达根本唬不住女孩,秦琴好奇的劲头一过,也不愿意在这风大肃杀的城头多呆,打趣了句拽着陪笑的常凯婆娘向城下走。 但走下城头的时候,女孩好奇的回头看了眼,秦琴本能的感觉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这点莫名很快被女孩抛诸脑后,她又回头看了眼,对朱达挥着手喊道:“让青云哥多歇歇,别太累了。” 瞬时的失态来得快去得也快,朱达倒是能和女孩挥手告别,他能感觉到秦琴更亲近周青云,对于少女来说,即便是聪慧早熟的女孩,这个“更亲近”是对的,朱达和任何人相处,都有一种疏离,尽管这种疏离隐藏的很深,尽管大部分人交往不到这个地步。 等秦琴消失在视野中,朱达还是没有动,他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了,中间这段时间该做什么,平静的等待吗?左右都是个死了 左右都是个死了 在此刻的城头上没人注意朱达,每个人都很放松,有时候坚守岗位也是一种懒散,也没有人看到朱达的发呆,注意到他突然间狠狠的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两声脆响倒是吸引了几个人注意,可看过来的时候却只看到神色平静的朱达,至于发红的脸颊,每个人都被冷风吹得这般模样。 朱达抽完自己耳光,转身刚要动作,却看到付宇和孟田正在不远处商议,小声聊着,说几句还朝这边看过来,此刻目光正好对上,一时有些局促。 “老爷,小的两个想要回家看看,马上就回来。” “不是有轮班吗?又要回去?” 付宇和孟田虽然被罚为家丁,但开始守卫城池之后还是按照年轻差人的待遇,并且有传递城上和城内消息的责任,回家是很方便的。 虽然局面至此,可朱达也不想撒手放松,该有的规矩依旧要有,他这么一问,付宇和孟田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想要回家看看”在这等情形下本就不该问出来。 平日里性格冲动的孟田涨红了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倒是付宇犹豫片刻,鼓足勇气对朱达说道:“老爷,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总得让家里人藏起来找一条活路。” 若换个人来,这话是没头没脑,朱达则是立刻明白过来,他有短时错愕,但随即释然,虽然消息被封锁,但聪明人总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何况观察各种迹象推理决断,并不需要多么聪明。 三个人距离很近,付宇和孟田看得出朱达刚才激动过,一时间心中忐忑,朱达要真不让他们下去,他们还真没别的办法,要不然就是把底细喊出来,可那么做就是谁也活不了的结果了,总归要给家人争取些什么,怎能胡来,可看朱达这个状态,天知道会不会允许,付宇和孟田也是无奈,他俩有交通消息的职责,只能跟在朱达这边,想要蒙混都比别处要难很多 “给你们半个时辰,去把家里安排好,喊我义父秦举人来这边。”没想到朱达直接答应了,甚至还带了笑容。 这下轮到孟田和付宇一时反应不过来,朱达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让他们轻松,反让人更加错愕和紧张。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他们两人反应过来后就连忙道谢和答应。 “半个时辰不回来就按照逃兵论处!” 付宇和孟田自然满口答应,才走出几步,就又被朱达喊住,他们很少见朱达这个样子,忐忑之余还有疑惧。 “记得喊上周贵,管户房那个。”对怀仁县大部分人来说,知道周老爷周老太爷,对“周贵”这个名字则很陌生。 不远处能看到有人嘻嘻哈哈的下城,这些人是轮到休息的班次了,他们是守城力量中最松懈的一群,但还算守规矩,朱达也没怎么去管。 因为这几十号是李家商队的护卫,他们是无奈留在怀仁城内,在危急关头还能同仇敌忾,现在气氛越来越轻松,他们就不太出力了,要不是朱达的威风在,恐怕还会更加不堪。 但也怪不得他们,不是本乡本土,又不是官家军兵,没有任何为怀仁县死战血战的立场,而且本地人对外乡人的警惕也体现在了这守城上,同样因为朱达的约束没出乱子,可那隐约间的隔阂却是实际存在。 所以商队护卫开始几天用心,然后就很松懈,至于李幢只在开始时候和大伙一起上城劳军,接下来都是在客栈里闭门不出,不是他不想做些什么,而是大伙都不准备拽着他一起做,连秦川都是类似的态度,朱达也不想为这个折腾太多。 徐二丹小时候叫做徐二蛋,他还记得他哥哥名字是大蛋还是大胆,两个姐姐一个名叫春花,一个叫招弟,还记得有爹娘和爷爷奶奶,还有没娶媳妇的叔叔,一大家子人过日子。 他记得村子距离山不远,村子里的大伙日子都过得不错,当年徐二蛋觉得是理所当然,现在才知道为何,村民都在山里开荒种田,不光收成多少都不用给官府缴纳,这就有许多余粮了。 而且徐家过得比其他人还要好些,因为他家养了二十几只鸡,用山里的橡子野果野菜喂鸡,用鸡蛋换需要的杂货,更因为他家有个亲戚在县城衙门里当差,虽说不在正册上,可也是个人物,别人都得给几分面子。 日子过得好些,家里人就有了更多的心思,想让二蛋的哥哥读书,想把他的两个姐姐嫁给县里的人家,村里也有几个舌头长的念叨,说老徐家这么疼孩子,等下一代没好日子过了,因为肯定要把田地家产平分给两个孩子,还故意当着二蛋说,可二蛋当时只知道疯跑乱玩,抓虫捕鸟,那里想得到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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