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代,在官面上的价值体系中,文吏和差役被认为是卑贱的,不在士农工商之列,在现实中,文吏和差役则是真正的人上人,比他们高贵强大的只有官员豪绅,即便“士”中的秀才也无法抗衡,最多能不受欺负而已,当然,如果是士绅豪强出身的秀才不在此列。
地方官有任期,且本地人不得就职本地,入仕途又得苦读和实务无关的四书五经,第一任时往往无甚经验,只能依靠幕僚师爷,但幕僚师爷这等,也只是知晓办差规矩,对地方实况并不了解,真正去办差做事的还是出身于本地的文吏和差役。
而官员们的第一任地方官往往就是知县,于公于私,他们都必须要倚重当地吏目差役之流,不然寸步难行,甚至会一事无成获罪丢官。
更要命的是,文吏和差役的身份是可以世袭的,任期有限的文官每隔几年就要变化,文吏差役则是世世代代传承,天长日久,文吏差役们在当地的势力就愈发稳固强大,地方官对他们的让步就越来越多,他们成了真正管理地方的人。
一代代传承,财富和人脉不断积累,文吏和差役本身就成了当地的豪强,这让他们更是无人能制。
还有一桩极大的弊端,朝廷官府给文吏和差役们发的工食银极少,少到没办法正常养家糊口的地步,大家都以外财为生,这外财何处来,无非从平民百姓敲骨吸髓,更可怕的是,天长地久到如今,大伙都以为这是理所应当,文吏差役是虎狼,平民百姓是猪羊,虎狼吃猪羊,天经地义
在一县之地,吏役最上层是六房经承,他们把持着县政的方方面面,其余文吏和三班差役不过是为他们奔走的文书和力工而已,而在吏、户、刑、兵、工、礼六房中,处在最顶端的则是吏房,吏房经承则主管着吏房,操持全县。
吏房掌管一县人事,管升迁、考绩、任免,等于全县人事前途掌控在手,若没有这位置,其他一切休提,掌握这一切的吏房自然就是最上层,而吏房的掌管者经承自然就成了掌管全县的人物。
按照官府层级,吏房经承只是个不起眼不入流的角色,知县、主簿、典史都在其上,但实务中,这些有品级的官员都要给这吏房经承面子,甚至要礼让几分,不然的话,政令不出大堂,甚至个人都要被妨害,实际上,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是这吏房经承给流官几分面子,官员们都明白这等规矩,就算不懂,幕僚师爷会教他明白,要是不想遵守,那就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撞的头破血流。
当然,文吏差役之间也有流转,不是说世世代代都能做一个位置,你这辈子做得再好,也只能保证子孙能在文吏和差役中有个位置,或是还算不错的位置,但想要掌握实权,独当一面,就要看自家的造化了,甚至常有父辈祖辈是某房经承,结果放纵骄纵子孙辈,导致得罪人多,散尽家产,最后只能做个壮班差役,甚至连白身副役都混不上的。
可怀仁县吏房经承方铭方大老爷不一样,他家上数三代,曾祖那代还只是个礼房没身份的副役,却不知为何去了礼房管年的独女,给自己弄了个吃工食银在册的身份,到方铭祖父那代就是礼房正式当差的文吏,礼房是管着县内典礼县学之类,最是没油水权势的地方,六房之中倒数第一,可方铭祖父却是有本事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迁转去了吏房,此事发生,当真全县震动。
后来人们得了消息,说方铭祖父当时典了自家房子,还曾有郑家集放印子钱的人物过来寻过闹过,在吏房这边就算借了高利贷也有人帮着还,这些事自然都不是问题,方铭祖父在吏房做到了管年的位置。
到了方铭父亲这代,对在任的知县颇多巴结,当时很多人瞧不起他,说这等不知长远,太尊几年就走,可本地人才是一辈子的事,方铭父亲不知轻重早晚要遭报应,却没想他巴结的这位知县居然去大同府做了一任通判,后来又升了府丞。
在地方实务上官斗不过吏,但高过几级真要行文下令,文吏差役根本抵抗不了,那位在怀仁知县位置上受过方铭父亲的好,等高升之后就暗自发力,把这方铭父亲调到了吏房经承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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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方铭父亲念叨这桩事就捶胸顿足,说当初要不是顾念乡亲,还能给儿孙辈巴结个功名出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