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宫再不曾想到玉姐将将及笄之年,竟然有这般心思,一时不慎,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慈宫还好,她只是“病”了,给然病的时候儿有些儿巧,然她年高,爱甚时病便甚时病,虽有些儿任性,也不算太过。皇后那处便是骑墙难下,她确是存了为难玉姐的心思,却真个不曾必要逼得九哥如何如何,岂料玉姐眼里揉不得砂子,反将了她一军。</p>
皇后自入宫来,头上虽着太后,太后还要护着个淑妃,除此而外,日子却真个过得顺遂。盖因先前为难旁人,总有太后在后头为她镇着,淑妃又间或帮她一帮。此时挨了玉姐当头一棒,脑袋便如叫人敲了一棍了,登时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她怎么敢?!”</p>
她再如何,也是着太后姑侄两个活到现在的皇后,也受她两个些儿压制,终是有些儿心机的,此时一想便明,这封奏章虽是上与慈宫的,内里骂得最狠的,还是她!她几可确信,这奏章纵慈宫不会泄漏,外头也必能知道,不消数日,便要闹得有尽皆知,人皆晓得她这个皇后不怀好意,轻的要她非特为难太子妃、做个恶婆婆却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重的倒要她故意带坏太子、引太子丧期宣淫。</p>
皇后气极败坏,欲待唤了玉姐来训斥,却闻太子寻官家请罪去了。道是:“太子妃纯真质朴,只知循依礼法而来,劝谏也太正直了,恐慈宫气恼,请官家恕罪。”竟一字也不提她。皇后几要气昏过去,太子妃正直只知循礼法而来,傻子才信哩!慈宫闭门时,太子妃是怎生劝的?“受大走,毋陷慈宫于不慈”能想到这个,怎就不能悄悄儿将事情熄了?这是明摆要将事情闹大!皇后心中,太子妃真不是个好人!</p>
岂知官家听了太子之言,反太子妃:“童言无忌,正直无私,甚好。”童言无忌四个字,意思可好可坏,加上正直无私,是人都晓得官家对皇后是不满了。</p>
官家是开心的,他受着慈宫几十年的管制,至今依然不大敢反抗,有人敢出头,他是乐不迭。这也是朝臣数十年如一日的劝谏起效之故。朝臣们也有些顾忌,读书人虽狠,不叫逼到份儿上,也不好下决心去“离间母子”,如苏先生这般的,因着礼法,官家初登基时见生母次数多过见嫡母,还要谏上一谏。也就是陈氏越来越过火,朝臣们叫逼得无奈了,才智计百出。又有诸王之事,方促得官家硬起心肠来。</p>
世间事情便是如此,同是辩白,你为自己辩白,总不如你旁人为你辩白,纵是一模一样的话儿,连语气也是一样的,他出来,人便更想信。也不知是为了个甚?譬如有夫妇二人,做娘子的护着夫君,做夫君的护着娘子,无论手段如何激烈,都有情可原,若是各自护各自的,虽结果相同,却不如相互回护的了。</p>
九哥为玉姐“请罪”,官家非但不问罪,反而夸他两个犹记得诸王之丧,是有良心的好孩子。这却是玉姐先就想着了的。</p>
她所在意,从来不在宫内,向来便在宫外。这年头,女人想要生出甚事端来,总是要倚着男人的。陈氏已叫这朝廷从上到下不喜了,纵生出事端来也是有限,她也对付得了。只是,今日之事她上完表章便有些儿后悔,这事做得,有些儿尖锐了。怕有人她,是以温言软语要九哥做她靠山。</p>
那日表章一上,东宫无事,九哥便:“万事有我,你总要时时在这宫里,与两宫这般硬扛,恐她们晓得你不好拿捏,更生毒计。”九哥心中,两宫才不是好人。</p>
玉姐道:“你也我是要时时在这宫中的,你总不能时时在我身旁。我不打头起便施以颜色,此时旁观的便也要来寻我晦气以讨好旁人了。再者……我不能放你与深宫妇人周旋,有些事儿,你晓得因果就好,你该去做大事的。为些许事烦心,累你大志。眼光总放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上,要将你眼界变浅窄,天立地好男儿变作只与深宫妇人斗气的人,便是我误了你了。”</p>
九哥硬硬地道:“我过,不叫你受气。”</p>
玉姐噗哧一笑:“谁个与我受气了?你没见着是我气旁人来?只要有你在,便没人能欺我。我为甚敢这般做派?还不是全因身后有个你?你可要好好的,好叫我倚靠。还有……在这宫里,只许与我一个撑腰,不许给旁人撑腰子来气我。”</p>
九哥道:“我自然只护你一个。”</p>
“现在这样,往后可不一定,再来个戴花儿着彩衣的,你护谁来?”她这话时半真半假,带着些儿取笑,眼里却是认真。</p>
九哥却不想这许多,依旧道:“你。”</p>
玉姐掩口笑道:“我可不听你现在口中抹蜜,我有这话,休与我听,与你自个儿听,给你的心听。你心里记住了,我有眼睛,自是看得到的。”九哥闷声道:“那你方才还那个话。”玉姐含嗔看他一眼:“几多人当你是唐僧肉,好要咬一口哩,这不要下口的都来了?不看紧些儿,我怕你连骨头都要叫人嚼着咽了。到时候娘……婶子管我要人,我拿甚给她老人家?”</p>
九哥揽她细腰,附耳上道:“我是唐僧,你便是佛祖成不?十世轮回,隔着十万八千里也总要寻到你面前去。”</p>
玉姐自识得他以来,从未听他过这般话话,脸都羞红了,结巴道:“你你你你,哪里学的这个话来?你不许学!学坏了叫听了爱上了可怎么是好?”羞得往九哥身处拍了几巴掌,再看九哥时,他的脸儿比她还要红。玉姐又笑了,这番笑得可比方才畅快多了。</p>
九哥的脸越发红了,也板得越发硬了,他实也是平生头一遭这个话,出口来自家也不好意思,玉姐一笑,他便……更不好意思了。</p>
好容易玉姐止了笑,也使双手搂他腰上,轻声道:“咱们两个便这个样儿,可真好。”</p>
【是啊,可真好……】九哥低下头,偷偷在她鬓上香了一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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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尚有心打情骂俏,慈宫连笑,都要笑不出来了!</p>
【……敢请毋命太子为此不悌不义之事,而陷太子于好色无道之名,则国家幸甚、东宫幸甚。再拜顿首。】</p>
“再拜顿首、再拜顿首,哈!”表章是上与皇太后的,皇太后自然要看看里头写的是个甚。不看则已,看了便是又惊又怒,只觉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淑妃自齐王薨逝,平日里再无旁的事好做,便往慈宫来服侍。</p>
淑妃现只做三件事:一咒赵王早死、二咒太子早死、三祷慈宫长寿。见慈宫紧绷着脸,要上来劝抚,慈宫却一摆手,叫她先退。淑妃满眼忧虑,终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独留慈宫一脸肃静。</p>
慈宫面上愈平静,心中便愈是惊涛骇浪,她是经过大阵仗的人,经过的波澜也不少。此时感受,仿如当年先帝要立个逆臣之女做贤妃,百般宠爱,宫中几百上千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等她反应一般。不能自乱阵脚,慈宫心里默念着,几十年不愿想的往事又浮上心头。</p>
先帝不是凡人,他年幼时国家初建,百业待举,虽已天下一统,却也时有叛乱。打天下的事情他只遇上了个尾子,不及立下甚大功,平叛却叫他赶了个正着。虽不是开国天子,倒也有那么一丝气度。天下实是在他手上安定下来的,又奖励生产,安抚万民,创了一番盛世。这般天子常有个通病:好任性。</p>
他们任性也任性得有个明君模样儿:国家大事上从不闹大糊涂,宫廷内于女色上头偏不讲究,最可怪乃是好好清白女人不要,哪个矫情作幺、撒娇弄痴、胡搅蛮缠、来历不明、出身不正,总是哪样女人不好碰,便喜欢碰哪个。弄得人目瞪口呆,只因他外面明白,连读书人都不好宣扬他这个阴私,只在史书上略记几句罢了。[1]</p>
慈宫亦是功臣女,初时还闹一两回,她闹一回,先帝哄一再,再闹,先帝索性不理她了。终闹到宠妃几与皇后并坐,大臣们听闻了,实忍不下去了,为着礼法,狠谏一回。先帝方收敛了些儿,却不是不亲近女色了,只是宠爱也稍有个度,不叫人嘴而已。</p>
慈宫见了许多,便知,从来这男子圣明与否,与他对妻子好不好,没个丝毫关系。只要国治得好,便是个好人,管他是不是冷落糟糠妻、麒麟儿,偏宠那妖娆妖精,妖精一哭,便道是结发妻虐待于她,一诬,便信了妻子是恶人。纵如此,只消他将这国治得好了,这些便都是“节”。朝臣们也不好太多个嘴,只在礼法之下胡乱谏上一谏,纵了,先帝也好将他们糊弄过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