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女道士观深处,竹林掩映间那座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茅草堂前,一路将杜士仪引来的霍清停下脚步,这才转身轻声说道:“自从金仙公主故世,杜十九郎你又远赴陇右,贵主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这里,说是从前被那些金玉其外的东西给迷了眼,其实既然已经出家入道,那么自该返璞归真。好在如今有固安公主回京陪伴,贵主有人说话,气色精神都好了许多,一时又有不少贵女相从学道,之前常常都是热热闹闹的。”
杜士仪知道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当年双双入道,曾经引得两京贵女中一度兴起了抛家入道的风潮,只不过,在过足了瘾后,大多数人都回去嫁为人妇。如今陡然之间又有不少贵女前来相从学道,他不禁有些惊异:“竟是又有入道风潮?”
霍清哂然笑道:“自然是看到太真娘子即将贵为寿王妃,异日说不定就是太子妃,皇后,不少达官显贵之家为之怦然心动,也希望自家能有如此运气。
此言犀利到入木三分,霍清表现出了十足十的轻蔑不屑。杜士仪端详着她那早已青春不再的脸,随即颔首说道:“霍娘子,这么多年来,多谢你一直照顾着玉奴。不论她今后如何,我在此拜谢了。”
霍清猝不及防,竟是眼睁睁看着杜士仪深深一揖,等回过神来,他却已经转身进了草堂。想起从前初见他时尚不过一青涩少年,如今却节度一方,她不禁生出了人生沧海桑田变幻莫测的感觉。痴痴愣了好一会儿,她方才裹紧了大氅,转身往院外行去。
如今安国女道士观里头的人越发繁杂了,凡事都得多加小心才行,即便固安公主身边有一批身手矫健的侍女,她也不能就此松懈
从天寒地冻的室外进了温暖如春的室内,杜士仪就只见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居中主位上的玉真公主一身道装,三叶金冠下的额头上隐约可见几道细纹,此刻见到他顿时笑吟吟的,而一旁身穿红罗衫子石榴裙的固安公主亦是贵气凛然,一看到他便眉开眼笑迎上了前。然而,相比她们俩,青丝衫子湖绿裙的玉奴看上去亭亭玉立,见着他时,那张脸上竟是浮现出不可置信犹如做梦一般的神情,整个人呆在了那儿。
“刚刚张耀进来报知的时候,我存心只悄悄对观主说了一声,瞒着太真不提。”固安公主一面说,一面斜睨了玉奴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总算你回来得及时,正好赶上她来拜别。”
当年初见时,那还不过是一个小粉团子似的女童,可如今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从前那一幕一幕如今再回想起来,竟是恍若隔世一般。杜士仪的目光落在那张呆滞的脸上,许久方才走到了自己唯一的女弟子面前,伸出了手去。
“虽说我之前亲自叩门时,还曾经想,若是你还在这儿就好了。可如今你真的来了,我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傻丫头,痴愣在那于什么,难道不认识你师傅了吗?”
玉奴终于恍然回神。见杜士仪虽说比从前最熟悉的那会儿黑了瘦了,可一瞬间,她仿佛回复到了当年那个因为思念父亲而偷偷跑出来的幼小女童,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紧紧抓住了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便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失声痛哭了起来。
父亲去世,姊姊们一个个嫁人,妹妹和她分离多年,难以如当年那般亲近,堂兄弟们对她是热络殷勤却并非真的亲热,就连叔父也是如此。而最让她痛楚的是,师尊在自己面前时常露出的黯然自责表情。
“师傅,师傅,都是我不好……”
这哭声让杜士仪原本就揪紧的心更难受了。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着玉奴的肩头,低声说道:“哪里是你不好,应该说,都是你师傅我的错才是。事到如今,只要你真的不想答应这桩婚事,我也不是没有办法。玉奴,师傅当年答应过你,一定会让你实现自己的梦想,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尽管哭得眼睛红肿,可听清楚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玉奴顿时不禁竭力止住了抽噎,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
见杜士仪满脸认真,而他身后的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她轻轻咬住了嘴唇,随即执拗地摇了摇头:“师傅,玉奴长这么大,并没有遇到过一定想要嫁的人,既然如此,嫁给寿王和嫁给别人,又有什么分别?我的叔父和兄弟姊妹这些亲人,都希望我成为寿王妃;师尊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也不会让寿王欺负了我;惠妃那时召见我时,戏称女婿和儿媳都出自杨氏,这是姻缘天注定。既然如此,她身为婆婆也不至于挑我这个媳妇的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