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微微,夜静山空。
白阅独坐在园里,司徒清遥归去之后,那突兀而来的情势温度也慢慢冷下。
他聊翻了几卷诗文,而心里却是越见的不安。
司徒清遥清甜柔美的身影萦绕不去,更多的是随之而来的顾虑。
若得一相亲,难免两身事。
他不是凡夫俗子,被压抑的身份犹如一个随时会崩裂的弦结就算以他智计,也不能一一幸免。
可是,无法否认这个淑静慧黠的女子一如被道明的情,刻到了他的心底。
他抬头望着不知何时已在中天的月色,带着一盘错结的心事,从壁上取了青色长褂披上,推开园门。
子夜的妙峰山寂静只余深林里的猿啼,与时远时近的夜枭叫声。
白阅脚程极快,只花了一个时辰就登临了足有两千尺之高的妙峰山顶。
山巅处,夜雾轻漫、松风轻和。
平整处,早有人种了一片桃花,在苍劲的石松林摇曳残华。
人间四月芳菲尽。也独这一方山顶,还有胭脂雪的动人。
桃林深处有一处院房,青瓦白墙,鲜人问津。
白阅锋利的唇薄勾起一道安慰,踏着琴声步去。
白阅走到漆木院门下,轻轻推开。
月光淡淡,少年皂衣道髻,十指纤长流转于泠泠七弦之上,奏起卓然不尘的清吟。
白阅安坐在庭下,静待少年一曲渐落。
“你心里,又多了一个结。”少年按罢弦琴,“是结,也是劫。”
“你就不能像个寻常孩子一些?”白阅起身,依靠在门下,借着明净月光和堂里微暝的烛火看着端坐在中堂蒲团上的少年,无奈一笑:“明明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偏要一副知天命的样子。”
“知天命不关年岁。”少年抬起看似青稚的脸,向他看来。
——那一双眼,如墨而凝、又如朗星天渊,直可照进人心深处。
雪月不得不撇开目光,深怕一身隐藏,尽皆大白在少年眼中。
—-他只是一个少年,却已有看破人心的力量。
少年知他心中所忌,也从他身上移开星目。
“天下智计,无出于君右。从你我一年前相识在这妙峰山下,我可极少看到你烦忧。”少年敛一身道式皂衣走到庭前,对他说道。
“如果算上你,我可一点胜算都没有。”白阅苦笑道,“况且,有些事与智,计深浅未必有多少关系。”
“我对天下争逐没有半分兴致。”少年也道,又转过眉目看向他,目光或许不如炬般灼烈,但也似将他看了个透:“你若智力不逮,唯有情事·····你怎么会陷入这世俗寻常的锁结里?”
白阅闻言盯着他,目光变得清厉、却没有杀机,于是无奈一叹:“一念破人心---有时面对你,我真想杀了你。”
“你对我起杀心,又何止是一两次。”少年淡淡说道,平静的声色竟有些不屑的韵味。
白阅摇摇头,不作二想。遥遥忆起一年前与这少年的初见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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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夏暮时分。
一阵风雷急雨才过。
白阅撑着油纸伞,才是收了画摊出了城门。借着还算明亮的光色,慢行在微微潮湿的山径上。
八月中,炎意将尽,夹道的桂树也盛载了金色的朵儿。昏黄的夕晚蒙在一层淡淡的暑气里,将不远处的苍山隔了开来。
白阅信步走在山脚,深嗅了一口雨后的味道-----清新的空气了,沁满了桂花的馨香,窜入他的口鼻、灌入他的咽喉、散入五脏六腑里,令不自禁的合上了沧桑难却的眉目,而陶醉于其中,而所有美丽或忧伤的记忆纷至沓来,无数个身影变幻交错····
直到一声轻叹,是迷惑缠环不去的无奈,无意打破了他游离的心念。
他睁开眉目,却发现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妙峰山上。
他顺着声响看去,
—-那一处,没了桂色、没了芳草,只有一对七八尺高的婆罗双树。
树下,端坐着一个少年。
青木为簪,系成道髻;皂衣虽旧,但极清净。
婆罗双树茂盛而宽大厚实的叶层为他挡下了急来已去的雨,残落的雨滴顺着叶片缓缓落下、经过少年的清净的眉眼,那眉眼里还有未散去的迷茫。
但那双眼,极是清亮,就像子夜里最闪耀的星辰,有照彻凡尘的力量;只是那张脸,却稚嫩的过分。
少年似没有看到他,微抬着眉目,将心神凝在额前那一片叶子下---一滴晶莹的水滴,正缓缓流过叶心的沟槽——划落。
那一对星眸里的时光,似乎都被放慢、放慢到一念三秋的迟缓,那水滴在他眼里形变、翻转,在不足四尺的空间里演绎了千种姿态、千种迁变····
——那何尝,不是人事的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