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什么不愿?”陆贺成嘟囔,“你看我哪里有不愿?”</p>
“那你要见她吗?”监兵蹙着眉头问。</p>
“你都找到她了,那我没道理不见啊。”陆贺成说完,沉思似地望着水泥地。水泥地上的花纹全是乱的,还有几行小小的猫爪印。她突然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对监兵说:“她穿着什么?”</p>
“一件T恤,一条长裤。”监兵回答。</p>
“红色的?”她追问。</p>
“不是,黑的。”监兵答。</p>
“这样啊。”陆贺成又低头去看水泥地。</p>
“快去吧,她等很久了。”监兵催促。他其实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这两个火药桶见了,其中一个会不会爆炸。他也明白,让这两人相见实属短兵相接:之前在那个陆贺成还活着的时候,她俩打得可凶了。原先那个陆贺成曾经跟谁都打得很凶,包括女娲。</p>
陆贺成迟疑数秒,转身进门。她拧开金属圆把手,走进那扇光泽已经完全褪尽的木门里。监兵在后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进门前的这几秒是陆贺成幻象最盛的几秒——她想象了无数的赵华翎,像站在镜阵前望着一个赵华翎的时候镜子突然碎成了数片,在碎片无比缓慢地下落时她已经看到了无数不同的赵华翎在碎片里闪烁。每一个曾经在她梦里出现过的赵华翎都在她余光里划过,好像她进入了错综复杂、不近人情的梦境,梦中闪烁的细节远远超过这颗大脑的认知负载。</p>
当屋内窗户的光映入陆贺成的眼帘,一切有关这个人的回忆如雪花般片片落倒在她肩上头顶,转瞬即融,而那些交错的场景给她眼里的这一幕披上了回忆的暖光。她克制不住地想微笑,她察觉自己嘴角弧度的变化,眼睛也弯了,立刻像是有笑声冲口而出。而她进了门来,瞥了赵华翎一眼,却不敢多看她。黑色的T恤没错,麻花辫,好像辫子两侧还有闪烁的硕大银耳环;下着一条宽松的灰色运动裤,脚上穿一双白色板鞋。没看清她的表情,陆贺成急着找地方坐下,发现这地方脏得不适合坐,只好走到窗边,离赵华翎一米远。她感觉赵华翎打量着她,她抬眼看看赵华翎。赵华翎两瓣玫瑰色的厚唇毫无表情地撅着,把她的那一点微笑也吓得无影无踪。</p>
她和赵华翎对视着。赵华翎的眉毛细了,更挑了,眼睛比记忆里更小,两颊上分布着雀斑。确实有两个硕大的银耳环;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右侧的耳骨钉。她留了单侧的刘海,眼白清澈。乍一看起来,她过得比我好很多,陆贺成想。</p>
“你瘦了。”赵华翎开口了。</p>
“嗯。”陆贺成回答。</p>
“你活了。”赵华翎笑一笑。但她的眼睛没有笑,还有点思虑,有点探求;她的唇绷起来,亮亮的。</p>
“我活了。”陆贺成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又转头看看窗外。她开始抿嘴,开始一下一下地假笑,把手揣进兜里又拿出来。她似乎有很多可说的,但此时提起又未免为时过早;也不知道这个赵华翎是不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一个,如果是,那么赵华翎绝不会给她时间听她讲这些有的没的,不冷不热的事情。赵华翎擅长直截了当的说教,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情况;她总是在最最紧张的时候把最最紧张的事情拿出来讲,把陆贺成脆弱的神经当成磨刀石,霍霍霍,霍霍霍。</p>
陆贺成在心底默默地吸了口冷气,觉得各式各样的小动作在老朋友面前太不体面,想给自己壮壮胆子,于是咳嗽了一声。 赵华翎露齿而笑,说:“很久没见面,多少有点紧张。没关系,我不会催你作业,放松点。”陆贺成挤出一个迅速消失的微笑,手心攥紧的汗被闷进了指缝里。</p>
陆贺成感觉这个人她不很熟悉。像一个默默无闻的信众面对自己的神明,她看看赵华翎,又看看窗外头蓝得晃眼的天空,片片长云像晒开的棉絮,摊开了挂在半空。她想起进门时那个愚蠢的、意义不明的微笑,那背后模糊的喜悦和庆幸,不禁赧然。</p>
赵华翎一直看着窗外,遥遥望着远处。侧颜中眼白占了一大半,看起来凶悍而不近人情。她盯着某个虚空,盯着远远的记忆里边某个本应当在场的人。这样不礼貌,陆贺成想,但赵华翎看起来不在乎。她不在乎面子上的事儿,这是一些重大事件留下的后遗症。</p>
她说话了。“老虎说你是另外一边来的。这怎么说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