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章是被凉水泼醒过来的。她一睁眼,发现赭衣的胸口已经殷殷地湿了一片,头发和脸上也都是水,还顺着衣领渗到了腰。她眨眨眼,四下看了看。眼前模模糊糊地一片都是金色,底下是白玉的地。前面的一方金色里有个口子,口子的左右装着好多蘑菇;她的正对面远远地立着两个大蘑菇。</p>
她忽然觉出四肢上的痛来,而且是愈品愈细,脊梁骨的和肩胛骨的痛也都完全不一样:痛的广度、痛的深度、痛的形态,都是有一定考量的。她又发现胯骨这一片也不太对劲,可能是刚才摔下床时磕断了(或者轧断了,那床倒也是挺沉的)哪条骨头吧。</p>
两个狱吏一左一右地架起她的胳膊,夹着她走进那模糊的口子里去。她两手在后背被拷在了一起,所以两个狱吏只能提溜着她的胳膊肘把她往前拖。又由于她肩胛骨崴出的倔强弧度,她的胳膊肘被擎得比头还高。两个狱吏把她的胳膊肘拎在脑袋边,才将将让她的膝盖,而不是胯骨,杵在地上。</p>
不对,好几条骨头都断了。感觉不到腰和腿了…这不大好。</p>
那排排蘑菇在孟章视野里慢慢放大,原来是一排排的妖怪脑袋。穿着同一样式的紫的、绯的、绿的圆领袍,带着乌里透白、青、蓝、绿、红的乌纱帽,齐刷刷地看她。她也看他们:好多都是熟面孔。</p>
孟章看着那些脸。那都是怎样的一些头脸啊:有鲫鱼的,青蛙的,松鼠的,公鸡的,鹿的驴的马的狗的羊的。龙的脖子底下都是清一色紫袍子:全是大官。</p>
孟章感觉自己烧盘了。只是火燎的范围仅限于头脸的部分,胸口沾湿的衣袍分不到一点热气。她对四肢的控制能力已经是负数,什么都动不起来,怎么都放不体面。百十余双眼睛底下,孟章只看到自己的失态了。</p>
孟章懈怠地垂下眼睛。痛也是费力的事,忍受痛是更加费力的事。在痛之外,她似乎已经分不出什么精力了,可总还是有余力完全地品味那些羞耻。</p>
其实周遭那许多端坐着的妖物,孟章熟悉的妖物;他们已经认不出孟章了。她的肩胛和胯骨脱臼了,四肢完全不受她控制。她被火烧过那一遭之后身上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深紫色,肿胀溃烂,在皮肤各处的脓包噙着饱满澄黄的脓水,鼓鼓胀胀地像是要破。这肤色很大程度上丑化了她的五官,眼皮也肿了。可周围的那一双双眼睛是看不到陆贺成的那张脸蛋的,他们只看到一个酱紫色的、蓬头垢面、七歪八扭的人形,被拖到堂上来。至于她是谁,来自哪里,犯了什么罪,那都是次要的:这人形的丑陋就能够使他们谈论多久啊。</p>
孟章打了个寒颤,脊背上苏苏地掠过一排冰浪。她全晓得的,她能想道她将怎样地在她曾坐过的酒桌边被提起来,然后消散在扯淡和响亮的酒嗝里。</p>
她听见低低的“威——武——”的声音。</p>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孟章想。连一个真正的杀人犯都有选择自首的余地,她怎么就不能翻案了呢。实话讲,定罪的原理她还没有搞明白,就这样被架到堂上来了。她哪里知道自己怎样地杀了那个瘦弱的小姑娘。那是她能杀掉的吗?她下得了手的吗?这样想着,孟章露出了一丝揶揄的微笑。她被两边的粗壮胳臂猝不及防地往地上一墩,两个膝盖磕在大理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她的胯坐在了脚腕上,两条跟胯脱了臼的大腿以更加微妙的弧度歪向一边。</p>
“玉帝诏曰,”有个小天官站在玉帝左前侧,拿着诏书朗声念道,“罪臣孟章,谋杀同事饕餮,罪无可赦!”</p>
孟章在心里冷哼一声,想,妈的,这不是什么也没说么。宣布罪名这种屁话要你来讲?我自己不晓得?</p>
可她左右两侧的天官都炸开了锅。一浪一浪的交头接耳成片起伏,声浪毫不客气地向孟章欺压过来,将她的注意从诏书上生生地掀了起来,拍在那浪头里。她听鲶鱼、狐狸、龙和蛇头的细语。她听着,注意地挖掘每一丝散落的恶意。她吸了口气,笑了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