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救站直身体,摇了下头:“当然不是。我只是感谢先生愿意放下成见,听我一言。”
陆之道冷哼一声,却也没再插话。
范无救这才正色说道:“先生刚才说若是以前,你必然会撰写檄文,将我钉在耻辱柱上,让我遗臭万年不可,但为何是以前,现在却不会这么做了?”
面对范无救如此质问,陆之道气得牙根发颤,身体颤抖。但其一贯的风度还是让他没有发作出来。
刚才面对他的谩骂,范无救都能做到洗耳恭听,难道他陆之道还不如眼前这后生晚辈?
见陆之道没有打断自己,范无救放轻了声音:“其实我这么问,并非是轻慢先生的意思。因为我其实有些明白先生的心意。”
陆之道没忍住,嗤笑一声,眼神中的讥讽之意更是显露无疑。
面对这种轻蔑与鄙夷,范无救却并不觉得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老人的脸,缓缓说道:“先生之所以没有选择将我一棍子打死,是因为现在先生也不确定我的选择就真的是错的。”
说的是猜测,但范无救却没有任何疑问的语气,反而好像说的就是一件确凿无疑的事情。
而陆之道在听到这句话后,屏息片刻,但却没有出言否认,一直紧绷的脸上也莫名地松弛了很多。
“看来我猜得没错,”范无救笑了起来,“既然刚才先生提到了阴司的荣耀,那我敢问先生,先生以为,阴司的荣耀是什么?
是别人提到我们阴司莫不敬畏?
还是我们阴司可以伸手管辖人间半数事?”
陆之道没有回答。
而范无救也不需要对方回答,继续说道:“我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回到当初府君他们建立阴司的初衷。至于这份初衷到底是什么。先生应该比我清楚。
阴司,或者说远乡从一开始存在的意义便是捍卫生死轮回。生死轮回乃是天地运行的秩序。无论是有死无生还是有生无死,天地都不可能长久。这是阴司建立最根本的目的。
但先生也应该清楚,这却不是府君们建立阴司的全部目的。
如果只是为了捍卫生死轮回,我们阴司根本没有必要做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明显很多余的事。阴司也不需要成立七十二个司,招揽那么多同袍每天朝九晚五的工作。
要捍卫生死轮回,其实只要两个司就够了。一个负责将亡者从人间接引到远乡,一个负责引导亡者从远乡轮回到人间。
还要什么阴律司,要什么赏善罚恶司,要什么察查司,都是多余,不是吗?
寿命到了,就去勾魂。恋栈不去的,就将其押回来。敢有不服的,杀就完事了。
这事情多简单。
又是制定律法,又是依法行事,又是给善者避祸增寿,又是给恶人添灾减寿的。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难道府君们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明白吗?当然不可能。但他们为什么还要不辞辛劳地做这样的事?
为了成为一方霸主,成为人上之人,站在山巅,让世人仰望吗?
如果是为了这一点,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真实姓名掩藏在泰山府君这个称呼之后呢?
为了长生久视,超然于世?
如果是为了这一点,他们又为什么将近万年累积的厚重香火,拱手让人,自己不沾染分毫?
为了从心所欲,逍遥快活?
那就更不对了。
要真的所求这么简单,他们其实不必做现在的这个阴司之主。以他们的能力,去到哪里都能活得随心所欲。
反而是成为阴司之主后,变得心有挂碍,束手束脚起来。
在内,每天有那么多纷争矛盾等着他们调和。
而在外,还有天庭与佛门在虎视眈眈。”
终于说到了自己憋在心中许久的话,范无救仿佛挣脱了枷锁,不再如之前那般拘谨。声音不由地洪亮了起来,语气也越发的慷慨激昂,而其凶神恶煞地脸上也多了一丝平日很难见到的庄重与肃穆。
他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仰头看向上方,礼敬各位阴司逝去的先贤。
“因为他们心中别有所求。”
随后,他将手放低至胸前,礼敬还在的阴司同袍,同时重新看向陆之道:“因为你们心中别有所求。”
面对范无救好像一瞬间光焰万丈的眼神,一向高傲的陆之道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你们所求为何?其实概括下来不过四个字而已。”
范无救停顿了片刻,才说出那仿佛有千钧重的四个字:“国泰民安。”
“你们希望的人间应该是‘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只是活着的时候,诸位府君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无法如愿让这片人间变成你们想象的样子。”
“但阴司的出现,则让你们看到了新的希望。”
“阴司于你们,从来就不只是捍卫生死轮回的地方,而是一片试验田,更是你们一展心中抱负的理想国。”
“你们在这里,探讨、摸索、践行、失败……倾其所有,不过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让阴司成为一片乐土。再让这片乐土,铺满整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