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五看着老人那张皱到好像在洗衣机里被漂洗过的脸,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其实他有很多话想对老人说,但是却碍于性格一直说不出口。
他之所以一直很努力地与老人争权夺利,并不紧紧是为了帮助普通人在调查局里获取更多的话语权,还有一部分其实也是他真的敬佩和心疼老人,想早点从老人接下那副沉甸甸的担子。
老人是建立起梦之国当之无愧的元老人物,而梦之国成立至今已经八十多年了。在这段似乎并不漫长的时间里,与老人同时期的人物,包括公私二公在内的老一辈先驱大多已经老得老,死得死。如今还健在的,只有寥寥几个当初的年轻人以及少部分修行者。
其实也不能说健在,只能说勉强活着吧。因为这些还活着的人,个个身上带着伤。而这些伤,只分严重的和特别严重的。
龙五之前代表调查局去看望起几个,那些老兵在他面前都乐呵呵的,笑着跟他讲起过去的事情。可据他从护工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其实这些老兵有很多都被后遗症折磨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而在这么多人中,又要数到眼前老人的情况最严重的。毕竟堂堂一个大修行者居然都已经无法维持自己的身体健康,还像个普通人一样,老得随时似乎可能死去。这其中的情况有多糟糕,可想而知。
很多时候,龙五甚至会觉得眼前的老人根本不算个活人,倒像个死去许久,已经快要腐烂的尸体。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支撑着老人坚持下来到现在,并且还要继续坚持下去。但他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这样的年轻人能力不够,老人也不至于在如此糟糕的身体状况下,还要继续工作。
“怎么了?莫非我脸上有花?还是觉得我长得太好看了?”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龙五的发呆,坐起身来,伸出手在龙五眼前晃了晃。
龙五别过头,不想让老人看到自己的落寞表情。
“哎呀,还不好意思了。我跟你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是你一个人这样。我年轻那会儿,用现在的话,那叫一个帅呆了,酷毙了,简直没法形容了,崇拜仰慕我的人,能从都城二环堵到五环去。”
龙五收拾好心情和表情重新板着脸看着老人。
“你似乎有些不信?虽然我经常瞎说,但这次可不是我瞎说。真的,我年轻那会儿,可受人崇拜仰慕了,而且不光是女子,就连许多男子也被我迷的五体投地。说一点你绝对不会相信的,当年有个权倾天下的男子非常仰慕我,扬言若能见我一面便是死都无憾了。不过他是个外国人,我深爱着我的国家,怎么可能去追随他?可后来他为了见我,不惜调动大军压境。可惜的是,我深爱的国家却不怎么喜欢我,我的王顺水推舟,就把我送了出去。”
说到此处,老人的语气有些复杂。有些遗憾,但却似乎又有些庆幸。
龙五虽然早就习惯了老人胡说八道的风格,但听到这么一出别开生面的戏,还是有些接受不能:“以后别让韩菲再给你推剧了。她看的电视剧都不太正经。”
老人锤着肩膀,有些不以为意:“法无禁止则自由。只要梦之国一天没有禁止断袖之癖,人家的存在就是合理的。”
龙五冷冷说道:“我不是针对那些同性恋,我只是看不起那些把同性话题当成财富密码,并借此发横财的人。”
“那你当初应该去宣传或者文化部,怎么也不该来我这调查局。”
龙五被老人怼得无话可说。
老人歉意笑笑:“别生气,情不自禁。我年轻时候,口吃的厉害,为了改掉这个毛病,就不停地说话,不停地说话。结果现在,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你可别嫌弃我烦啊。”
龙五看着老人艰难地锤着自己的肩膀,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走到老人身后:“我来吧。”
老人不同意,拒绝说道:“这怎么能行。我把你要过来,是让你当副局长的,可不是让你端茶递水,敲腿捶背的。”
可龙五不管不顾,直接将手搭在了老人的肩膀。
一入手的触感,让龙五不由鼻子一酸,手上的力气更是不由自主地小了几分。
老人看着瘦,可摸起来只比看着更瘦,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皮包骨头。
随着龙五缓慢而轻柔地拿捏,老人觉得身上的疲倦好像一下子一扫而空,舒服地哼哼了两声:“呦,不错啊,有两手,似乎专门学过?”
龙五很平静地说道:“像我们这种刀口舔血跑外勤的,急救医疗康复训练,都是必修课。”
老人笑笑,又哼哼了两声,摆出了旧时代地主老财的架势:“用点力。”
可这三个字一出口,老人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对,身体一下子变得坚硬无比。
龙五以为自己用力大了,弄疼了老人,连忙停下动作,弯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我用力大了?”
老人这才回过神,拍了拍龙五的手:“没有。你用的力气刚刚好。”
龙五将信将疑,可感受着老人重新放松下来的身体,也没在说什么,重新按了起来,但用了更轻的力道。
惬意地享受着龙五的专业按摩,老人缓缓闭上眼睛。
身体留在原地,可思绪却一下子随着窗外的明月来到了万年之前。
那天的月亮好似也是和今天一样差不多圆。
那时他刚刚被任命为异闻司主。只可惜空有偌大个名头,下面其实一个人都没有,异闻司的章程架构,也完全一片空白。
现在想想,异闻司更像是那个男人一怒之下,一拍脑袋想出的点子。
而按照那个男人的描述,异闻司这种组织显然是前无古人,完全没有参考的东西,所以一切都只能老人自己摸索。
他伏在案前,一写就是几个日夜,废弃的稿子堆得比人高,累得是浑身酸痛。
好在那个男人安排了数个军医轮流为他按摩肩部。
那天夜里,军医照例换班。可惜换的大概是个新来的,手上软绵绵的,一点劲都没有。弄得他忍不住也说了今天一样的话:“用点力”。
后来那新手军医就真的用力捏了一个晚上没停歇。
等第二天一早,侍女端来两人份的膳食,口中恭请陛下用膳。
他下意识回头一看,才看见那个被自己偷偷嘀咕了一晚上的男人正含笑看着自己。
在他诧异的注视下,面容疲惫的男人缓缓站了起来。因为跪了一夜,腿有些发麻,男人差点摔倒。吓得身边的几个侍从差点把手里端的东西扔了。
但男人最终还是自己站稳了,站得笔直,并对着当时还是年轻人的老人恭敬弯腰作揖:“请先生用早膳。”
时至今日,老人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和那个男人吃的是一样的黄米饭。
不过遗憾的是,一万年过去了,他却再也没吃过和那天一样对胃口的黄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