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欠着安阳的这份人情,也许她现在还在宿舍里安静地吃着薯片刷着剧。那样的话,日子或许要平淡些,但也无法接触到江臣这个可能知道她过去的存在。
这大概就是圣人所谓的“福祸相依”?
青橙侧头看向微笑如常的江臣。
直觉告诉她,她不知道的缘由,江臣应该知道,但显然,对方不会轻易地告诉她。
不过她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用眼神询问了江臣。
江臣当然看到了青橙的疑问,也看懂了。
这并非难事。
在面对她时,他即便不用自己的权柄去倾听什么,也能第一时间读懂她的意思。那是很久之前就养成的默契。
但他还是假装成了没看到。
这并非由于他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事实上,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人。
但正是这样,他才越发不会告诉她真相。
青橙喜欢唱歌和跳舞吗?
答案其实是喜欢的。
可当兴趣爱好变成了强制性的重复工作,那这种喜欢就显得没那么有力量了,甚至可能会变成无法抑制的厌恶和怨恨。
就好比现在有许多年轻人喜欢写网文。没事的时候,写上几个片段,他们会觉得很惬意。当真的将写文当成工作,每日需要更新数千甚至上万字,这种喜欢很可能就成了某种痛苦的源泉。
青橙也是这样。
在她还年幼的时候,她就因为自己得天独厚的样貌被一位富商发现。富商花重金从她父母手中买下了她,将她带出了低矮的贫民窟,领进了高高的朱阁,无限量地供给她华丽的衣物与精美的食物,让她免于劳作。不仅如此,他还让自己那位出身谈吐皆不俗的妻子认青橙做了女儿,给她取了个新名字,每日教她读书写字,唱歌跳舞。
这时候,青橙当然是喜欢唱歌跳舞的。
这时候的她一度以为,是自己的祈祷被上天听到了。上天垂怜于她,才让她遇到了那位对她比亲生娘亲还要好的娘亲,过上了如此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当她长到十五岁,长发已经及腰,她的那位好娘亲亲自服侍她沐浴,帮她换上一身纹着金线、坠着琳琅玉饰的漂亮裙子,一番梳洗打扮之后,又将她搀进一台大红色的绣有凤凰振翅的八人大轿,然后跟在轿子旁边,陪着她慢悠悠走进了一大片雕梁画栋的巍峨宫殿群,并牵着她走到那张黄金打造的王座前,把她的手递到了那位高高在上的青州城城主手中,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何其可笑。
那位青州城主很喜欢她,当即为她取了个更好听的名字,叫倾城。不仅如此,他甚至许诺,只要倾城愿意嫁给他,他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与倾城共享,哪怕是他腰间那从不离身的半块鱼符,也愿意与她分享。
倾城不知道那样子简陋的鱼符是青州城主调动军队的唯一凭证,或许,她即便知道,她也不想要。
她只想安静的过自己的生活,不必赤脚站在那座青州城最大的宫殿里,穿着单薄艳俗的衣物,去为那些衣冠禽兽的大臣们跳舞。
倾城不喜欢他们那种躲闪却又尖锐如刀,仿佛随时能将她连衣服带皮肤都剥开的目光。
但当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那位许诺要与她共享一切的青州城主却并没有履行他的承诺。他笑着含糊了过去。
而就在当天晚上,倾城的第二位母亲被带进了宫殿里。她没来得及多看倾城一眼,便被着甲的卫士一脚踹倒,跪在了地上。更不等她口呼万岁,一柄锋利的朴刀便斩下了她的脑袋。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青石板地面。
青州城主从自己高贵的宝座上站了下来,他没有避开血迹,径直走到那具身首分离的尸身旁边,弯腰提起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轻笑着,将之丢向了倾城。头颅在半空中旋转几圈后,准确地掉在了倾城铺开的裙摆之上。腥臭的血液将倾城素白的衣裙染得斑斑点点,煞是鲜艳。
倾城没有害怕。她反而有些高兴。
她对着青州城主诚恳地说了句谢谢,随后再一次提出了之前的那个请求。
青州城主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若无其事地将手放进了一位宫女端来的净手盆里清洗起来。随后,他将湿漉漉的双手放在自己青色的长袍上擦干。紧接着,他一把薅住了那位宫女的长发,微笑着,拖着那位宫女来到了倾城面前。
他单手掐住那位宫女的脖子,将之提了起来。瘦小的宫女无力地踢蹬着双腿,口中发出纤弱但尖锐的求饶声。
倾城这才发现,这位宫女是她第二位娘亲的亲生女儿。倾城曾喊过她七年姐姐。
在那座朱阁的七年里,所有人对待倾城都是有功利性的,唯有这位姐姐没有。她是真的以为倾城是她几年前意外走丢的妹妹。
青州城主笑着告诉倾城,他什么都可以答应她。
名贵的衣物,山珍海味,取之不竭的黄金珠宝,用之不尽的奇异香料……都可以。但唯独这点,他无法答应。
倾城必须跳舞,必须唱歌,必须用姿色去取悦他的那些臣子们,最好把他们都迷得神魂颠倒。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生气,也就不会将倾城这十五年单薄的人生里认识到的所有人一个接一个的杀死,直到杀光。
自此之后,青橙曾经有多喜爱唱歌跳舞,便有多痛恨唱歌跳舞。
这样的过去,在任何人听来,恐怕都不会当成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即便它已经成为了久远的过去,很难再影响到当下的生活。
因此,江臣自然不会将之告诉青橙。
在很多年前,他便对天发过誓,不会让倾城有任何的不快乐。
虽然这个誓言没有任何效力,一破再破。
虽然他已经失去了再爱她一次的能力。
但他还是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而让她永远地与痛苦的过去隔离开,开启一段崭新的且无忧无虑的生活,似乎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