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色抬起双手在自己两颊轻轻拍了一记。
他悟色纵横酒场这么多年,酒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只有别人看不起他,不愿意跟他喝酒的,还从来没有他欠过别人一顿酒。
王好人的等待让他有些愧疚。
自己明知道酒可以乱喝,话不可以乱说的道理,却还是留下了这么一个难解的缘分。
如果早知道这份情意,那他悟色便是爬也要爬着来喝上一杯。
“我现在才来,真的不算晚吗?”
王老板连忙摇头:“不晚不晚。王浩仁先祖虽未等到两位恩公故地重游,但他即便是到临终之前,对此也从无半点怨言。他只遗憾自己当初胆子小,没能早点与二位喝一杯酒。另外……他其实也有些自责。他说自己当初对两位恩公虽然表面上客气,但实际上心底里还是有些隔阂——人妖殊途的偏见不是那么好打破的。但是等他活得更久一些,见到了更多世间的蝇营狗苟。他才意识到,其实人和妖除了外貌上有所区别外,其他的地方大同小异罢了。人分好坏,妖有善恶。一只善妖也许比一个坏人在样貌上欠缺很多,但一个坏人其实远比一只善妖要可怕上千倍万倍。这些话,他本来打算与二位恩公喝到七分醉意的时候说出来,顺便向二位道个歉。只可惜……”
“是啊,我也觉得可惜。跟你家先祖喝酒,那必然是一件很畅快的事,我居然错过了。”
“我等待会便会回老宅那边祭拜先祖,相信他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这坛酒最终还是顺利送到了恩公你的手里,一定会很高兴吧。”
“我也很高兴能够喝到这样一坛滋味醇厚的老酒,”悟色搓了搓双手,伸手准备接过酒坛,“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老板将酒坛递向悟色,中途停顿了片刻,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随后将酒坛交付于悟色手上。
悟色慎之又慎地接过。
酒坛入手之后,较轻的手感让悟色瞬间就明白了王老板刚才的犹豫。
泥封的酒坛毕竟不是现代化工业生产出来的标准化产品,在储存时间这一点上,远远无法与现代生产的那些密封严实的酒水饮料相提并论。
这只有人腰身粗细的巨大酒坛经过数百年的存放,现在基本已经沦为了样子货,腹内已经近乎空空如也。
但悟色并不在意。
在他的认识中,世界上喜欢喝酒的人分为两种。
前一种人喝酒,追求的是酒本身的品质,比如什么色泽、香味、烈度或者有无文化典故之类的东西。他们饮酒会有诸多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之类的规矩一大堆。雨天喝什么酒,雪天喝什么酒,喝这种酒配什么菜,喝那种酒就什么诗文。就两个字,矫情。而且他们喝酒喜欢分出酒的高低好坏。
悟色不鄙视这种人,但也不愿和这种人喝第二顿酒。
因为他是第二类喜欢喝酒的人。
对于喝酒没什么太多的讲究,无论何时何地皆可。能有几瓣花生米下酒那便是人生第一大美事。要是没有花生米,就干喝,其实也能喝到尽兴。
对于他们,最关键的问题并非是所喝之酒品质的高低优劣,而是对饮之人的称心与否。
与看不对眼的人喝酒,便是瑶池宴上的琼浆玉液,那喝着也跟馊掉的刷锅水没什么分别。
但若是与看对眼的人喝酒,那便是酒铺老板娘隔夜的洗脚水,那喝着也是一辈子就那么一次的独特珍藏。
悟色将有些轻的酒坛举至耳边,轻轻摇晃了两下,听闻其中还有些许液体摇晃的碰壁声响,顿时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有总比没有好。
而且酒水这种东西不比寻常事物,酒水的本身虽然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渐渐挥发变少,但酒水中所蕴含的情意却不会减少分毫。相反的是,那种千金不换的情意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醇厚,越来越珍贵,越来越让人舍不得将之喝完。
就如此刻,他其实还没闻到这坛酒水的味道,便已经有些熏熏然了。
像这么一坛惹人陶醉的好酒,得下多少花生米才算般配呢?
明明已经茶足饭饱的悟色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再喝上个个把时辰。
悟色这边不是很在意,王老板那边确是越想越有些后悔。
他不禁在心中暗骂自己的粗疏,恨自己没有提前查看这坛酒水的现况。
如果他能对这件事上点心,哪怕偶尔去看上一眼,也不至于现在将一坛还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酒水的东西当做宝贝一样送给了自己的恩公。
这要是让王浩仁先祖知道了,还不得气得从祖坟里跳出来。
然而悟色却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炫耀似地将酒坛举过头顶,眯着眼睛,借助从门外照射进来的明媚阳光,仔细端详着平平无奇的酒坛,仿佛一个古董爱好者在欣赏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不用不好意思。说句实话,这是我这些年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了,没有之一。”
观赏了好一会儿,悟色才有些念念不舍地将酒坛也收了起来。
他其实挺想立刻就将酒坛打开,一尝其中滋味。只可惜,此刻他手边虽有美酒相伴,身边却无美人相陪。
那这酒即便再好,也是种缺了些什么滋味。
他看向王老板,一字一顿说道:“现在,我们双方就此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