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生错了时代,或者说生错了地方。总的来说,她其实不应该生在妖族。”
“如果她生在远古,人类还没能鸠占鹊巢,从先辈们手中抢过这片土地。她的命运不会像现在这般难熬。如果她生在现在的人族,也许也会过得轻松许多。”
群妖哗然,但只是一瞬。在先生的平静讲述下,他们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她这一族,本就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存在。而她又没能足月出生,先天上又差一截。再加上没能救下她的父母,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一点愧疚。所以我存了私心,想她能够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可她自己还不乐意,拼了命修行。可是呢,她不光修行不行,修心也不会。所以在你们很多同龄同胞都可以生裂虎豹了,她呀,还连只鸡都杀不了。”
先生说到这,哈哈大笑,大笑完便拿起手边的酒豪饮了一整坛。
台下始终保持安静,没有任何笑声。
“其实这没什么。就如我时常讲的那样,每个同胞都是独一无二的,都会存在或多或少的差距,这是天道决定的,大家不用为此感到自卑亦或是自满。这是真话。法力不够神通广大又怎么样?我们还可以做别的事。重振妖族的大业从来不是光靠打打杀杀就能完成的。如果真靠打打杀杀,那些先辈们个个上天入地翻江倒海如砍瓜切菜,可结果呢?人族有句话,团结就是力量。我常常让你们学习人族的原因就在此处。论法力高强,人族出众者寥寥无几,可他们依然牢牢占据着统治地位。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这里。”先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不是这里。”先生又指了指自己的胳膊。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我说我会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给她做。她说她不想做小事,她想参与到妖族复兴的大事中。我很严肃地批评了她。什么叫大事?什么叫小事?所有的大事,都是由众多小事一点一滴汇聚而成。你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我们妖族的长城上添砖加瓦。一旦功成,你们每一位都是可以在长城上留下姓名的功臣!”
先生在台上,扫视过每一只年轻妖族的眼睛。
所有的年轻妖族瞪大着双眼回应着他的扫视。
“上个月,我派她去杀一个人。这个人的父母一直暗中资助异闻司。如果这样也就罢了,他们还暗中搭桥引路,为异闻司介绍更多的资助人。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做的并不是上场厮杀,他们只是运些粮草。我知道,这在你们很多人眼里都是小事。但是这些小事却一次又一次破坏了我们妖族的大事。其实不光是她,我给了很多人同样的任务。你们做的很好。其实也怪我,我其实早就有预感她此行会有波折。但我还是没忍心看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想去杀些人族为死去的父母报仇。是我害死了她。”
先生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诸妖纷纷离座,回了一礼。
先生直起身,用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接着长袖一挥,身后虚空里出现一幅镜花水月,里面正是发生在诗韵小区1502室的一幕。
“她被异闻司的人发现了。这个叫王苏州的,实力低微,却心如蛇蝎,利用了画皮的涉事不深,先是巧舌如簧,哄骗其可以加入梦之国,可以过上平凡人的生活,接着趁其不备,活生生吸干了她。”
说着,先生长袖又一挥,镜花水月快速流转,定格在王苏州抱住画皮,獠牙插进她的脖颈疯狂吸血的场景。
台下诸妖看得目眦尽裂,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其实虽然给了她任务,但是我其实并没有觉得她能完成任务。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她仍然是那个连杀鸡都不会的小女孩。但她真的很努力了。她做的也足够好了。为了将事情做得漂亮些,干净些,也为了让那个人死得更痛苦些。她找到了那个人的初恋女友,并化成了他初恋女友的模样,并且故意让他偶遇上了。事情也很顺利,他主动送上了门。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她动心了。”
先生又笑了,眉眼动人,如西子捧心。
“你们爱过吗?如果没爱过,或许在你们眼中她就是一个没完成任务的废物,也许还是个叛徒。如果爱过,你们或许会在嘴上骂她是个懦夫,心里却夸她是个英雄。没关系,其实我也是后者。因为我也爱过一个眉眼极其动人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即使死去了三十七万三千四百零一天,我仍然历历在目,而且记忆越发清晰了!”
先生转过身,伸手轻轻点触了一下镜花水月。画面变了,变成了画皮对镜梳妆的场景。只是她面前的梳妆台上还坐了一只有着两黑眼圈的小猪。
“其实我知道,她嘴上说着恨人族,可是心里其实很迷茫,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仇恨。更确切的说,她就是之前我说过的墙头草,在摇摆不定,一边被人族的阳谋吸引,想加入人族过上安定的生活,又囿于妖族出身,无法轻易做出决定。和你们中的有部分人一样。”
群妖大骇,齐齐跪地低头不语。
“但我不怪她,也不会怪你们。我每天总念叨的妖族振兴大业是什么?是杀光人族吗?不是。真的是让妖族君临人族头上吗?我想过,但我只是想想,因为我知道时代变了。这比杀光人族更困难。所以说是振兴妖族大业,说到底不过就是想我们妖族能不再躲躲藏藏,可以和人族平起平坐,一起生活在同一片阳光下。说到这,你们有人或许便要问了,人族不是已经展露了和解意图吗?何不顺水推舟?我也想啊。可我翻翻史书,没有一处记载着施舍来的和平是长久的。活着的权利,活得更好的权利从来都不靠别人的施舍就能获得。真正的和平,真正的美好生活,都是靠争斗,靠我们自己的双手一刀一刀拼杀出来的。为什么人族的日子能过得红火?因为他们血汗流的足够多。为什么我们的日子过的不够红火?因为我们的血汗流的不够多。我虽不才,但愿为妖族流尽最后一滴血!只是流干我的血之前,我希望我们妖族的未来,也就是你们,可以少流一点血,多流一点汗。这便是我的平生所愿。也是我的誓言。你们皆是见证者。如果有一天,我违背了这个誓言,欢迎你们随时来杀我。我必当引颈就戮!”
群妖齐齐前拜,三叩首。
先生转过身,走下高台,走到最近的一只妖族身前,弯腰将他扶起。
“不要动不动就跪拜。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子膝下同样是有黄金。你们总是这样拜我,只会让我折寿。要知道,我所期望的未来,是所有人族与妖族都能平等,那时候也就不会再有尊卑之分了。赶紧起来吧。”
群妖起身,在各自位子上坐定。
先生回了台上,指着镜花水月。
“所以在完成了所有前置工作,终于可以动手的时候,她心软了。你们看这只猪,是那个人族少年养的。其实也是一位同胞,不过才开了灵智,什么都不懂。画皮不忍杀他,又没法直说,于是在这位同胞面前展露了真身,意图通过他来提醒那个人族。可是,什么是爱啊。那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少年倒也是个有情人,尽管知道了真相,却还是放不下画皮。还是不顾生死前来看她。”
画面流转,变成现出真身的画皮和女装的周羊羽。
先生指着那个女装的周羊羽,忍不住笑了。
“看看。这就是那人族少年。画皮帮他化的,是不是很好看?”
群妖先是忍耐,但最终还是有一位没忍住。一只妖笑了,然后便成了所有妖都在笑。
“其实画皮这孩子,没有什么别的擅长,但是化妆这一块还真是天纵奇才。”
先生走到桌前,在太师椅上坐下。伸手拿过桌子上的一个精致木盒,打开了,从中拿出一支眉笔。
“任务前,她还跟我约好了,等结束之后便要我给她一个奖励。我问她是什么,她不说。她以为她不说,我便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把她养到这么大,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不就是想为我画个眉。她说过,我的眉毛头发都白了,太显老,要帮我染黑,那样才帅气。你们说,我都这一把年纪了,意中人也走了这么久,还要什么帅气。但我还是提前帮她买好了这只眉笔,想送给她当礼物。因为我真的很高兴。老了这么些年,终于可以年轻一回。可是……”
先生停住了,拿着眉笔,沾了浅浅一点墨,给自己描眉。虽然没有镜子,但他居然描得一丝不差。只是墨水被泪水化开,顺着眼角下流,样子实在狼狈不堪。
“许久没有描眉,手法都生疏了。让大家见笑了。”
台上先生哈哈笑着。台下没有任何应和。
先生站起身,朝着台下再一鞠躬。身后镜花水月变幻,定格在画皮被王苏州吸干血液变得支离破碎的那一刻。
“诸位,我老了,但你们还年轻,妖族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台下群妖一齐起身,回礼。
而与此同时,所有没在此处,但同样通过镜花水月观看此处的所有妖族也都一齐起身,回礼。
先生躬着身子一动不动。
没有人组织,激愤的群妖迅速散去。片刻之后,茶楼里只剩这个年迈老朽同时还狼狈不堪的老者。
等所有人都散去后,先生才慢慢坐回椅子,轻轻揉揉肩,再轻轻捶捶背。
先生将眉笔放回盒中,小心收好。随后拿起一杆笔,沾饱了墨汁,奋笔直书。墨痕极重,透过纸背落在毛毡上。
写了满满一纸后,先生搁下笔,习惯性摸向右手边,却摸了个空。转头看去,也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桌角那株挂满了果的橘子树轻轻摇曳。
已经没有人调素琴阅金经,洗手为我做羹汤了么?
无声地笑笑,先生重新拿起笔,重新沾饱了墨汁,在刚才写过的字上重重花了一个叉。将纸揉成团,整个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可笑啊!
改了姓,编了那么多故事,写了那么多文字,却依然留不住一个你。
吞咽完之后,重新拿过一张纸,动作轻盈,如女子描眉,在纸上留下两行绢花小楷。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