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西陲神色略微诧异,问道:“我大舅不拦着?”
“子修带了个学宫庖子,和泰山徒打了个平手,”虞凫一面倾诉,一面留意虞西陲神色,见后者一脸狐疑,正猜测时,指着北城门那辆牛车,说道,“瞧,就是那个车夫,体格不输你两位舅舅。”
虞西陲瞥一眼,目光略过魁梧车夫,忽略柔弱少女,落在翻书的少年身上,又别开,道:“姑姑,我不去了,要是爷爷问起,就说我旧伤未愈,留在军营养伤。”
虞凫摇头苦笑,任由虞西陲离去。还是那句话,世上之事,十之八九难遂人心意。还是年纪小好,不必懂这句话;等到懂了的年纪,又该悔不当初。
谁家少女不怀春,谁家少年不多情?
当年被当成替死鬼的无辜乐官起初也没对有救命之恩的西陲唯一一位读书人动过以身相许的心思,执意要回北方。那位西陲读书人也从趁人之危,强人所难,为人坦荡。于是那位无辜乐官逃离视为虎穴狼巢的西陲,遭遇某些耿耿于怀的人、耿耿于怀的事儿,义无反顾重回西陲。
拂去不该有的思绪,虞凫收敛情绪,策马进城,追上牛车后又放缓步子,与牛车并行,凝视翻书少年。翻书少年惯用左手,翻阅竹简时难免用到右手,小心藏掖某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人尽皆知,也是秘密。
当年夏王朝那位年轻有为的摄政君遭遇谋杀,无人不知真相,又无人敢说真相,总得有人当替罪羊。
眼前翻书少年也如此,他藏掖右手,无非掩饰多出来的一根指头。
虞凫看着好笑,也没必要掩饰,放肆大笑。
六指猛然缩回右手,抬头刹那认出嘲笑自己的女人,是西陲七杰排第六位的西陲锦狐,还是先生的姐姐,关系微妙。
六指斟酌该如何称呼虞凫时,虞凫讥笑道:“东郭五弦好福气,妻离子散,长孙还是个六指。”
一番嘲讽之言无疑戳及少年痛处,谁不知道东郭五弦家长孙是个六指?又有几人敢当面叫他乳名?
六指竭力压抑自己的愤怒,不解为虞凫对自己抱有敌意。算上昨日,合计有过两面之缘,再加上自家先生那层微妙关系,也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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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冷嘲热讽。
虞凫似乎洞悉六指心思,依旧保持傲慢姿态,轻蔑道:“你爷爷的爷爷,东郭竽,当年与我的曾祖争音律第一头衔。我曾祖子乐,曾三次南下,试图与东郭竽比试高低,前两次他都称病推辞,第三次其子东郭埙代父与我曾祖比试一场,当场吐血,半年后抑郁暴毙。”
六指皱眉,心道怎么这一家人说话都讨人嫌。先生如此,子修如此,虞凫也如此。
虞凫并不解气,继续讽刺道:“东郭竽天生一副奴颜,早年间名声不显,靠一曲《袍泽》得太鼎赏识,成为乐师之长;皋阜窃国后又投靠皋阜,依旧是乐官,不见奏乐,只见歌功颂德,成就两朝柱臣佳话;戎辛僭越后,遣散诸多乐师,只留东郭竽一个,滥竽难充数,好不讽刺。”
六指愠怒道:“虞凫大人,按理说我们两家交情不浅,说话何必那么难听?”
“我不过是说几句老实话,你要觉得不是,尽管反驳,”虞凫轻笑一句,见六指满脸窘迫,无言辩驳,并不饶人,始终与牛车并行,喋喋不休道,“交情,所谓交情无非是你家承我家情,你家欠我家情。东郭五弦,他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造访华胥,扬言要技压四座,我曾祖操琴一曲,东郭五弦惭愧得连陶埙都拿不稳,狼狈南下。等知晓祖父东郭竽被皋阜驱逐,东郭五弦再回华胥,拜我曾祖为师,学乐两年,靠着一曲《袍泽》,成为庙堂四执圭中最无能一人,比起其余三位无咎无誉,偏偏与他祖父东郭竽一样天生奴颜,不是善战狼,倒是听话狗,更讨主人欢心。东郭竽、东郭五弦,不愧是祖孙,两人皆是墙头蒿草,除了一副奴颜再无半点过人本事,偏偏能成为两朝柱臣。”
“不反驳我两句?”虞凫玩味笑着,确定右手生六指的少年也是个软骨头,眼神更轻蔑,道,“东郭五弦没和你说起过当年风流韵事吧?回去好好问问他那张芙蓉琴的来历,我就不揭人短了。我家子兰待你如当年我曾祖对待东郭五弦,悉心教诲,可惜啊,子兰眼光同我曾祖一样差。东郭五弦和你,不愧是祖孙,两人皆是登徒浪子,穿上一身华服还是禽兽不如,倒是会祸害别人家姑娘。”
六指在学宫也好,庙堂也罢,素来风评颇佳,否则也不会从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成为接替武长安代师授课的小夫子,更不会早早出入鸳鸯池好为将来接替其祖父手里高贵玉圭做准备。
被只有两面之缘的虞凫从头羞辱到脚跟,六指既找不到辩驳理由,又不甘受辱,等听到最后一句,情绪崩溃,当街嚎啕大哭。
虞凫并无半点忏悔意思,有些错愕,看来高估了六指的心性,旋即又恣意大笑,扬长而去。
六指失魂落魄逃离夏邑,一头撞在草庐主人怀里,连连哀求:“先生,我不去了,不去了。”
草庐主人托着受伤弟子,与明堂门口那位西陲锦狐对视一眼,低头安慰从小到大并无跌过跟头的弟子:“先生我也是登徒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