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少年骑在一位老家奴脖子上,好说歹说,才肯与素未谋面的姑姑见了一面,一个是城里世家子弟,一个是乡下落难亲戚,一个涕泪涟涟,一个无动于衷。
子修摇头拂去思绪,再审视这位第二次谋面的姑姑。
虞凫洞悉子修心思,语气依旧不善:“当初我去华胥寻亲,所谓姑侄情深,完全是装给人看,无非是为了告知子兰,我还活着,且活得滋润。”
子修先一愣,再微笑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那我走?”
“随你。”虞凫立在原地,打量这座天下雄都,嘴角溢出一抹自嘲笑意,一闪而逝。
子修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试探性喊一声:“姑姑?”
“嗯。”虞凫轻轻答应。
始终不肯叫子兰一声爹的顽劣少年笑得没心没肺,挽着虞凫手臂,又叫一声:“姑姑。”
虞凫面北而立,唏嘘道:“子修,你知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吗?”
子修哀叹一声:“姑姑受苦了。”
“苦?我过得好极了,”虞凫轻笑一声,道,“我与子兰,自小万事用功,不敢懈怠。十五那年,我成为华胥乐官,可我终究只是女儿身,不可能更进一步。好在子兰争气,被老帝君少师美政钦定为三位帝子之一,有望君临天下。那时有个掮客,奔波南方夏王朝,北方华胥联盟……”
姑侄二人,一个倾诉,一个倾听,可惜倾听者并不称职,打断倾诉者思绪,道:“去年我随少师盈亏经商,在夏汭结交一位掮客,一点蝇头小利便知足。”
察觉到虞凫凌厉目光,子修识趣闭嘴,虞凫继续说道:“我说这位掮客,在南方王朝和北方联盟都一手遮天。”
“姜北臣?”子修试探性询问。
纵观百年历史,在北方联盟和南方王朝都一手遮天的人物,独此一人。
南方王朝,姜北臣一手执象征执圭身份的高贵玉圭,一手执象征执戈身份的杀伐战戈,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北方联盟,姜北臣先是豢龙师,为华胥老帝君少师美政调教三位帝子和云龙之臣;老帝君少师美政死时,三位帝子并未考察完毕,本该由联盟官员联手推举一位,姜北臣僭越摄政,君临天下。
提到姜北臣,虞凫咬牙切齿,显然恨之入骨,道:“华胥与夏联姻,姜北臣是中间掮客,他猜测到和亲必然受阻,找到我。当时我年纪轻,涉世浅,被他的花言巧语蛊惑,答应代替少师蒹葭南下。”
谈及往事,虞凫黯然神伤,唏嘘道:“子修,这些年我想过千百次,再重选,我还是会轻易上当。”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甘愿任其摆布,”虞凫吐一口气,道,“谁能拒绝成为南方王朝的女主人呢?除此之外,他还承诺我,我兄弟子兰,必定君临天下。”
“我以为我是鱼,天大诱惑摆在眼前,甘愿上钩,”虞凫自嘲一声,道,“其实啊,我连鱼饵都算不上,顶多是个替死鬼。”
虞凫说到伤心处,哽咽片刻,唏嘘道:“我流亡塞北,如鱼困浅滩,苟延残喘。将死之时,我遇见一个人,虞人打扮,我拿生命赌他善良。好在天怜我贱种子竹有娘生无爹养,命不该绝,我遇见你姑父,南宫断,姬出塞的嫡孙,粗鄙虞人唯一有见识者,当时从华胥游学归来,带我回西陲。我入西陲,如鱼得水,抛名弃姓,认虞侯为父,嫁南宫断为夫。从此,华胥乐官子竹死在塞北,西陲谋臣虞凫成了气候。子兰骂得好,当年凫水鱼,如今西陲狐,自然成气候。我能成气候,一半仰仗姜北臣,姜北臣为子兰授课,子兰再传授我;一半仰仗姬出塞,姬出塞为西陲虞人打下根基,不算浅薄,便宜了我。我长留西陲,将毕生学问传授南宫断,再养民十三年,养兵三年,颠覆夏人。再给我三年,我必将亲自马踏华胥城,取姬希圣帝君高冠,我家兄弟子兰戴之!”
抛名弃姓,原来如此。
子修听着不是滋味,诚恳道:“姑姑,我和子兰解释解释。”
“他未必听,更不会理解我的苦衷,最不懂我用心良苦,”虞凫苦笑,咬牙切齿,怒视子修,道,“姜北臣误我虞凫,害我抛名弃姓;你误我兄弟,害子兰错失帝位。”
虞凫见子修无辜模样,心生厌恶,怒斥道:“子修,你怨子兰心狠,我恨子兰心善。我多想子兰也当一回堂中客,当一回负心汉,抛弃你这个贱种。如此,如今华胥帝君便不是姬希圣,而是子兰了。”
子修轻笑一声,不着痕迹与虞凫拉开距离,质问道:“他不心狠?自诩为天下最大君子,君子四德,占了哪一样?抛妻弃子之徒,沽名钓誉之辈,也配当君子?”
“和你说这些作甚,好笑,”虞凫神情冷漠,慢步走开,数步后,回头见子修立在原地,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纨绔姿态,眉宇厌恶姿态更深,怒道,“贱种。”
子修摇头,笑道:“虞凫大人,我们都一样,有娘无爹是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