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套上了从乌云中捕捉闪电织成的战靴。</p>
孙悟空系上了从初升太阳中取赤红染成的披风。</p>
“还有呢？”他伸手。</p>
“没有了。”仙女道。</p>
“没有了？”</p>
奇怪，怎么总觉得这穿戴少了点什么。孙悟空想。</p>
他把金箍棒在手里掂了掂，走出大殿。</p>
一抬眼，便看见了那张远处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正放肆无忌的狂笑着，暴风在他的背后天际狂卷，将血红色的火焰卷向四面八方。</p>
那一个孙悟空的面前，各路天神正挥舞着刀枪，却只吆喝着不敢上前，这场面似乎在哪见过。</p>
孙悟空的脸上不由也浮现一丝冷笑。</p>
天神们的喧叫忽然静了下来。他们向前看，又向后看。</p>
在诸神们的两侧，站着两个石猴，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神情，好象天空被一分为二，一半中映出另一半的倒影。</p>
巨灵神认真在神将群中找了找自己，他并没有变成两个，才相信并不是有人在空中竖起了一面巨镜。</p>
“你是谁！”孙悟空喝道。</p>
这声音在从天之外涌入的狂风中被卷的在空中旋了几旋，撕散了又在高空聚合，又从这一侧翻滚到另一侧。于是天各处都有了声音：“你是谁？”</p>
孙悟空忽然觉得自己正在和一个影子说话，也许他不该问，而是该打破那面镜子，如果有的话。</p>
“你为什么要变成俺老孙模样？”孙悟空又喝问。</p>
对面没有回答，朔风夹起大片白色羽毛漫卷过来，那竟是雪。一时对面的身影已朦，但孙悟空却分明感觉到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上，有冷冷的嘲笑。</p>
“啊——”他大喊一声，直向对面那个暴风雪中的影子扑去。</p>
诸神忙想凑上去观战，可是大风雪一裹，便将两个影子吞没了。</p>
天空中传来金器相击之声，震人心魄，激荡于天地之间。</p>
“我要天下再无我战不胜之物。”</p>
他忽然觉的很累了。</p>
方寸山那个孱弱而充满希望的小猴子，真的是他？</p>
而现在，他具备着令人恐惧的力量，却更感到自己的无力。</p>
为什么要让一个已无力做为的人去看他少年时的理想？</p>
另一个孙悟空的声音还在狂喊：“你们杀不死我！打不败我！”</p>
他又能战胜什么？他除了毁灭什么也做不了了。</p>
孙悟空每向前走一步，就觉得自己变老一些，但他尽量把自己的头昂起来，尽量把步子迈的更稳一点。</p>
火中不见了人影，只有他自己和那个疯狂的笑声。</p>
到了，灵霄宝殿上，那个声音还在叫着：“我是不可战胜的！不可战胜，谁也不能打败我，谁也不能！”</p>
孙悟空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而起。</p>
他高举着金箍棒，向上飞着，穿着那重重烟幕，他终于看见了那个火焰中**着，执着一根金箍棒，站在灵霄宝殿最高处，向天下叫骂的猴子。</p>
他双手猛击了下去。</p>
他看见的，是那个惊愕的眼神。</p>
紫霞望着火焰与雪花交织的天空，她想：若是等一会那个胜利者跳回她的身边，她该不该相信他？</p>
那个在天神的痛苦惊惶中狂笑的孙悟空。</p>
那个在西行路上心事重重的孙悟空。</p>
那个在恶梦中惊醒，掩饰不住心中恐惧的孙悟空。</p>
那个锁妖柱上眼睛暗淡下去的孙悟空。</p>
她忽然发现原来她从来不知道孙悟空该是什么样子。</p>
她只有心中的那个孙悟空，那个披黄金战甲，视天神如无物的凛凛英雄。可是那个把天捅破的恶魔，那个抱头喊“不要烧我的花果山”的痛苦的猴子，为什么也是孙悟空？</p>
她心念一闪，她究竟希望谁活着回到她面前？但她立刻不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p>
风雪中</p>
孙悟空发现自己遇上了从未见过的对手。</p>
如果自己的每一举动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那这仗就没法打了。</p>
孙悟空觉得自己在同一个幻影作战，每次认为自己要击中他了，却又被对手奇迹般的避开。</p>
他施展出了所有的解数，一瞬之间变幻几十个位置，攻出上百招，他几乎是在用速度同时从四面八方向对手击出，每次对手的身影都被他笼罩在幻化出的千万棒之下，可是，每次金箍棒击下，却又只击中了空气。</p>
他的力量向四方激射，就算对手有与他相同的速度，除了跳出圈外也是没有可能不招架却又不被击中的。因为攻击就象太阳的万道光线没有死角。</p>
似乎只有一种可能——对手并不存在。</p>
但有时他下意识的一挥，竟就与对手的金箍棒相撞！</p>
对方显然在回击，只不过他的棒法密不透风，对手每一次都无法攻入。</p>
而他也居然也无法看清对方的招式来路，这似乎又是一种不可能，对手的速度难道已经到了让他无法看清的地步？</p>
不，孙悟空忽然想到，之所以他看不清对方的招式，正是对方在和他一样，同时向四面八方攻击而不是只对他的缘故。</p>
原来对方也和他一样，无法击中目标。</p>
而自己看不清对手招式，无法刻意躲避，正如阳光是只能遮挡无法避开一样。而这样对手居然也击不中自己，好象同样是无法理解的事。</p>
“铛！”双棒再一次相撞在了一起，孙悟空觉得自己象是用力击在了钢铁上，金箍棒嗡的鸣起来，震荡从手心直传到心脏。</p>
而钢铁也是应该被砸烂的，世上还有金箍棒所不能毁坏的东西么？也许只有金箍棒本身而已。</p>
孙悟空心中一惊，难道……</p>
他每次可以击中对手之时，也是对手可以击中自己之时！所以才双棒相击，力量互消。</p>
他究竟在和什么做战？</p>
这样下去，战斗也许是永不能分出胜负的。</p>
“你杀了他，紧箍咒自然就解除了……”观音的话犹响在耳边。</p>
我不能输，我一定要胜！孙悟空想，他大吼一声，棒舞的更快更急，再快再急！“我就不信打不中你！”</p>
而诸神只听见，风雪中的兵器相击声越来越密了，最后叮叮铛铛的连成一片，成为一种刺耳的嚣鸣。</p>
战斗仿佛没有结束的时候，他们不知连续拼杀了多久。</p>
四周的一切已经都不再重要了，火光，风声，叫喊，一切都已消失。</p>
唯剩下一种意志，决不能让“失败”这两个字的阴影出现在自己的脑海。</p>
所以孙悟空已不能停下，尽管他觉得那场战斗的怪异。尽管还是捕捉不到对手的影子。尽管他有时怀疑自己独自在世界上疯狂的挥舞着金箍棒。</p>
当两个孙悟空都快用尽最后一点力量的时候，如来出现了。</p>
“佛祖，两个孙悟空究竟哪个是真啊？”巨灵神问。</p>
如来笑道：“待我分给你看。”</p>
“孙悟空。”他向那斗成一片的二人道。</p>
两人全跳了开来，“叫俺老孙叫甚？”</p>
“孙悟空，你若跳的出我掌心，便把天宫让你，若跳不出时，你便老实下界，再修几劫，却来争吵。”如来道。</p>
“你在和谁和话？”孙悟空道。</p>
忽然那只没戴金箍的猴子狂笑起来。</p>
他柱棒立在那里，大风卷起他的红色披风，他道“呸！”</p>
“什么？”</p>
“我现在就不已在你的掌心外么？”猴子狂笑道，“谁要与你赌，老孙很忙，还有很多地方要拆，没空陪你耍子。”</p>
这个场景好熟悉啊，可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p>
他看见了紫霞，她正望着火焰中心，凝望那个身影。</p>
“你不想回花果山么？”如来一挥手，云散开了，露出一片青翠群山。</p>
“花果山……是了，花果山，漫山的花，漫山的果，漫山的朋友……回花果山……回家。”那猴子眼望天外，流露憧憬之光。</p>
“可是花果山已经毁了，没有了，没有花果，没有生灵……”猴子接着喃喃道，忽然转头怒视着诸神，“是你们毁了它，毁了他们！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也什么都不会有！啊——！”</p>
他大叫一声，冲向诸神。</p>
如来笑笑，将五指伸了出去。</p>
一道巨大的力量将那猴子打翻在地，他再次跳起来，又被击倒，他再次站起来……</p>
“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那个声音说道。</p>
孙悟空一震，是在叫他么？他刚才几乎以为那个挣扎着的就是自己。</p>
那不是我，是的幸好那不是我。</p>
我是孙悟空，孙悟空怎么可能忍受那样的失败？怎么可能接受那种毫无胜利希望的战斗。</p>
他感到有什么就要发生了。</p>
果然，倒下的妖猴突然再次猛的跃了起来。</p>
“我——不——认——输！”</p>
他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血从他的眼睛里喷了出来。</p>
孙悟空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的跃起了。</p>
他象一个静伏的猎手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p>
孙悟空蹲身，曲足，起跳，那一瞬棒已在手。</p>
一道纯正的金光，一个完美的弧线，一次旷古绝后的进击。</p>
“不——————”一声绝望的呼喊。是紫霞。</p>
孙悟空听出了那个声音。</p>
他不由一回头。挥出的手一慢。</p>
那只是一瞬中的一瞬。</p>
另一个悟空出手了。</p>
孙悟空站在那里，看着脚下的战败者。</p>
他又一次胜利了，象每次与妖精的战斗一样，他总是最后的胜利者。</p>
等一等，众神都在交头结耳议论着，倒底是谁死了，谁活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