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淡然的回答,罩在了陆晚山的心上,像是裹了水汽,逐渐地沉重起来。
从陆晚山记事开始,他便被父亲,外祖父母,舅舅,被所有人耳提面命,要求他必须听从林书兰的话。不能违背林书兰的意思,不能惹林书兰生气,不能让林书兰情绪激动。
因为一旦林书兰情绪激动,她那有先天性缺陷的心脏可能无法负荷,她可能会陷入死亡。
于是,陆晚山变成了一个乖顺的小孩。
林书兰说养狗吧,比较温顺。所以,陆晚山当天便养了一条边牧。
林书兰说男孩子最好读商科,以后好帮扶家族企业。所以,陆晚山在高考志愿上,把所有的选择,都填上了商科。
林书兰说,必须要照顾好乔薇,长大以后,娶她为妻。所以,陆晚山和乔薇订了婚。
只有陆晚山知道,他真正想养的是波斯猫。
只有陆晚山知道,他真正想读的是文学。
二十多年来,陆晚山始终在顺从,在妥协。那些被他放弃的选择,乍看上去都是一小滴微不足道的雨滴,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那些雨滴的数量如此庞大,到最后,聚集成了一场风暴,顷刻之间便将陆晚山席卷。
人人都有反骨,陆晚山也是人,也不例外。他开始对那些妥协产生怀疑,对那些妥协产生了厌倦。
其实在陆晚山的心里,乔薇并不算是妥协,但她却是林书兰对自己最大的要求。
乔薇代表了陆晚山的顺从。
而恰好这个时候,秦云淡在他生活中出现了,那是林书兰不能接受的人。
秦云淡代表了陆晚山的反骨。
在面对着秦云淡的刻意接近时,陆晚山选择了接受。
他推开了自己的顺从,接受了自己的反骨。
于是事情便到了这样的地步。
陆晚山清楚,身边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了他和秦云淡的关系,他甚至没有刻意隐藏这种关系。也许在陆晚山的潜意识里,他有意想要让林书兰知晓。
毕竟母子连心,陆晚山清楚,林书兰应该是知道了,可她什么都没说。就像是一颗石头落入了湖水里,没有发声,也没有一丝涟漪,让人的心也跟着那石头逐渐地沉了下去。
可是那湖水没有底,没有人知道那颗石子何时才能落下。
而就在这份无声的寂静当中,陆晚山也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对秦云淡的感情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炽烈。
秦云淡有意地接近了自己,那些招数陆晚山隐约都知道,但他没有在意。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晚山同时也有意地利用了秦云淡。
如今,就像是石子不知何时落下,陆晚山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走向。
陆晚山就这样和林书兰进行着无声的角力,但他也清楚,这件事中最无辜的人,是乔薇。
陆晚山并不确定自己对乔薇的感情,在他心目中。乔薇是属于林书兰生命的一部分。
但同时,照顾乔薇,让她开心,也是陆晚山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现在,陆晚山的所作所为是在伤害乔薇,所以他感觉到了愧疚。
愧疚的陆晚山把车停在了公寓的露天停车场上,随后从后车厢里,把林书兰给乔薇的汤以及自己送乔薇的礼物都提到了手上。
“我跟你一起上去吧,上次你说公寓里有飞蛾,我去看看能不能安个纱窗,免得你下次又被那些虫子给吓到。”
乔薇刚才在陆晚山车上时,始终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此时下车之后,神智仍旧有些恍惚。她揉了揉眼睛,正打算拒绝陆晚山的好意。
但此时,她看见了前方路灯下,那个高挺颀长的身影。顿时,乔薇脑子里像是有冰块滑过,被冻得一个激灵,霎时清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慕私年,他又出现了。
乔薇知道慕私年向来是神出鬼没,但她还没有设想过慕私年会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她来不及做出反应,一时呆愣在原地。
陆晚山是背对着慕私年的方向所站立,所以他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异常,他只观察到了乔薇的异常。
“怎么脸色突然这么坏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乔薇透过陆晚山的宽阔肩膀,看向了远处的慕私年。
路灯下,慕私年单手插兜,单手握着烟,姿态闲散。他没有看乔薇,也没有看陆晚山,只是微仰头,看着那暗至墨蓝的天空。
他吸口烟,缓慢吐出,侧脸轮廓俊逸分明,眉目间笼着疏懒,浑身透着一股清淡的风流气。
他像是一个对剧情不感兴趣的观众,无情无绪地看着乔薇和陆晚山在台上唱戏。
他越是如此散漫,乔薇越是紧张。
“不用了,我有点不舒服,想早点上去休息。”乔薇对陆晚山说。她尽量压低了声音,她害怕自己声音里透出了不自然。
“怎么?是发烧了?”
陆晚山听见乔薇说身体不适,便朝着她靠近,伸出那只温暖大掌,抚上了她那光滑的额头。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个动作陆晚山做过无数次,所以乔薇觉得非常自然,并没有拒绝。
然而在陆晚山做出这个动作之后,原本在仰头看着天空的慕私年垂下了头来,这个动作让他的面庞隐在了阴影中。
隔着那么远,又逆着光,按理说乔薇根本不可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乔薇却很确定,慕私年似乎勾唇,无声地笑了下。
随后,他丢掉了手中的烟,那烟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了几点猩红火光,如同流火,砸在乔薇的心上。
慕私年踩灭了烟,迈开长腿,朝着乔薇他们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