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初春,冰雪消融,宫门前的巨大铜兽瞪着雪后洗亮的眼睛,精光摄人……(c)水滴从屋檐倒垂的冰凌上淌下来,积在地上,倒映着飞檐与飞檐之上的天空。
云池宫。
商晟身着便装,意态悠然,如破冰之湖,乍起微波,这般神情在除了金戈铁马,便是殚精竭虑的玄都王脸上实属难得。傲占之死,使商晟自信天下再无可忌惮之人,而凤都,也送来了下聘的礼单,宣告缔盟。今后,真正可称得上对手的,也只剩下常熙与花少钧的联合,而他们之间,却并非坚冰一块。
初春,北方的冰河渐渐融化;
残冰,薄,而易碎。
商晟看完礼单,未置评价,只单手递给身旁的季妩,问左护道:“凤都信使还说什么别的了吗?”
“是,”左护道,“信使说路途遥远,聘礼都还在路上,只能先将清单送来,他代凤都王请王与王妃见谅。”
商晟扭头对妻子笑道:“恐怕雪谣出嫁那天,聘礼也未必能到。”
季妩轻轻合上包金的礼单,只淡淡应了句:“是啊,太远了。”黛色眉峰不由轻拢。
将唯一的妹妹嫁作人质,还是山水相隔的凤都,商晟心中亦有不舍,甚至是不愿不悦,可既已决定放手一搏,患得患失,缚与情谊,于大局无益——他微微攥起了拳,笑意已然退去。
左护眼见气氛不对,佯装恍然记起,道:“对了,信使还送来一幅颜鹊殿下的画像,请王与王妃过目,并转交公主。”他从一旁侍女手托的漆盘中拿起一卷画,上前双手呈给商晟。
商晟只手横握卷轴,打量着垂目的左护,顿了一下,才将画拿起。
画像被缓缓展开;流风一样的飘逸从容——樱花、少年、剑。剑身修长,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只那剑光如深秋之潭,令人不寒而栗,而偏偏又是那肃杀的妩媚,湛寒的华美使人移不开视线。
于兵器,季妩虽不甚懂,却也不禁称奇:“这剑……”
商晟迅速的看一眼妻子,目光又回到画上,“这是颜鹊的随身佩剑,名曰‘细君’,不过,这剑的真名其实该是‘凤骨’,传说是凤都神鸟的一根细骨焚烧而成。”
“颜鹊懂剑?”季妩问道。
商晟嘴角扬起,目光甚是激赏,“只说懂,那是小瞧了这位凤都殿下。你一个不懂剑之人看这画的第一眼关注的竟不是画上俊逸的少年,而是他的剑,这是犯了喧宾夺主的忌,可对于爱剑至痴的颜鹊,他不会介意,甚至是乐而受之。”商晟将画卷起,放在一边,“如果他不是凤都的殿下,颜鹊会是凤都一等一的剑客,就是全天下,恐怕也难逢敌手,即便是我,若是单打独斗,”笑,“胜负难料。”
季妩从未见过丈夫如此直言的夸赞一个人,可她亦知习武之事须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像玄都这样剽勇尚武,都会把王孙贵胄当普通士兵一样仍在狼群里训练胆识体魄。在凤都,那样一个传闻中充斥着浪漫唯美、浮华享乐地方,颜鹊,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一个从小养在宫中的殿下,真有那么厉害吗?
见季妩不信,商晟叹道:“虽说是交换,但我怎么可能完全不了解对方的品性为人就轻易把雪谣许人?”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宽慰道:“放心,我又怎么舍得委屈了她。”
季妩低眉轻叹,抬眼时却已将嘴角微微弯起,如常的,温婉的微笑,“王,就让我把礼单和画像拿去给雪谣。”这是她必须做的,也只能由她去做。
商晟拧眉,犹豫了一下,道:“我和你一起去。”
季妩却摇摇头,按住丈夫的手,“还是我自己去,你……”顿了顿,“见不得她哭。”
商晟注视着妻子,如夜般深邃的眸中渗着苍狼一样霸气而独占的源于爱、理解和感动的深情,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点了点头,目送妻子离去。
左护旁观,目光清正,心中亦对季妩赞服不已:无怪乎王对王妃又爱又敬,确实,她是值得王用一辈子来爱的女人!
冬天的风与春天的风不同,荡过原野的风与穿越山岗的风不同,翻动松涛的风与翻飞落英的风不同,而这一年的春天,玄都又有了另一种不同的风,它来自玄都王宫的最高处。
雪谣不曾想过自己一句戏言竟当真引得哥哥买下全钰京的风车,并改建鹰瞰阁为风车楼,专门摆放从帝都购置来的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风车。鹰瞰阁地处王宫地势最高处,可俯视王宫全景,是玄都王对王宫、对玄都、对臣民占有的象征,然而商晟一道命令便将它改做供妹妹玩耍之所,在外人看来,玄都王对公主的宠爱已是至极。而十五年中,雪谣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全天下再没有比她更最幸福的人。
竹扎纸糊的风车经不起疯狂而凛冽的风,所以整个冬天里,风车楼门窗紧闭,沉寂一冬,直到春天,门窗才第一次打开,千万架风车转转停停,吱吱哟哟。身临其中,闭目聆听,仿佛乘坐仙人的五彩车架,穿梭于祥云之间,飘飘然舒展广袖,乘风而去……
季妩仰视风车楼,在楼下站了许久。
“王妃是在烦恼如何告诉公主这桩婚事吗?”炜问。
“没有,我只是在听风声,她要把雪谣带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季妩仿若自语。
叹息,却又自嘲这种无谓的伤感,勉强挂上一丝笑容,对炜道:“走。”
炜从季妩嫁进玄都王宫那天就一直服侍她,她最了解季妩,也最为季妩不平——不平于王对王妃感情上的背叛,不平于连王都不在乎自己的妹妹,凭什么最伤心伤神的人要是王妃?!然而季妩心甘情愿,她又能说什么?只能叹息她消瘦的背影,默默跟上。
风车楼建在高大的梯形玄岩石台上,楼梯修在石台内,沿着楼梯,墙壁上石刻着精美的壁画,斜嵌着银色的烛台。当明亮的烛光被白色的阳光冲淡,季妩听到了少女们的笑声。
小湄耳尖,听见有声音,探头往楼梯口一看,正巧季妩也抬起头来,两人对视,小湄“呀”了一声,也没行礼,转身就跑了,还边喊道:“公主,公主,王妃来了。”
季妩见小湄少女心性,忍俊不禁,心头也敞亮了许多。登上阁楼,见门窗大敞,四排梯级木架上穴满了风车,旋转起来,煞是好看。然而更美的,却是雪谣带着荇子、小湄,和一群红红粉粉的豆蔻少女。
“嫂嫂。”雪谣起身相迎。
季妩抚着她的肩,笑问:“做什么呢,这么开心。”
雪谣身后的荇子探出头来:“王妃,公主和我们在扎风筝呢。”说着把一只大大的风筝举在季妩面前。
那是一个蝴蝶样的风筝,蝶翼蒙着白色丝绢,其中一只翅膀上是绣了一半的桃花图,红粉花瓣娇美可人。季妩拿过风筝,细细端详,甚是赞赏的样子。而雪谣在旁抿嘴笑看,专等嫂嫂夸奖。
季妩笑道:“看来一冬的女工是没白做啊,这桃花绣得美极了,跟真的一样。另三只翅膀上也要绣桃花吗?”
“不是的,”荇子抢着说道,“公主说要绣桃花、荷花、菊花和梅花,代表四时花卉。”
雪谣瞪了荇子一眼——就你嘴快,仿佛真见过似的。
荇子吐吐舌头,缩了回去。
季妩点头道:“是个好主意。”笑着回头对炜使了个眼色。
炜会意,对众侍女道:“王妃有事要与公主商量,你们先退下。”
“是。”众侍女福身行礼,排着队依次下了楼。
小湄好奇的回望了雪谣一眼,而雪谣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嫂嫂有什么事好跟她商量。
只剩下雪谣、季妩、炜和转动的风车,吱哟吱哟。
季妩将风筝放在一边,牵起雪谣的双手,仔细端详面前的小妹,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目如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