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否当得起太子、践证得大神殿的预言,原本关键就在于你……在于你是否真正愿意相信预言,并成就这样的预言,念安帝陛下。”相距一臂之遥,凝视月光下那双光彩流溢的紫眸,青梵不由深深叹一口气。“风胥然禅位,风司冥登基,而其时融西陵北洛于一体,这是最顺承自然也最平和稳妥的做法。虽从今天算起也不足两个月,时间上或确实紧迫些,但以陛下的计算万全,以及于西陵的绝对权力,不会有真正的艰难。”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一切的关键全在于我么?但柳青梵,这个天命者的预言是属于你的。相信预言,顺应预言中所指,都是因为相信身为‘天命者’、必将改变我们命运的你。千年神之西陵,信奉和顺承神明旨意是王族的本能,千年的历史记载了太多妄图违逆命运而落得最终悲惨结局的故事,我不想、也不能重蹈覆辙。但是,”顿一顿,月光下紫眸突然闪出熠熠的光华。“若果真没有你,若预言中地天命者不是你,绝不会将北洛引领到眼下的高度,绝不会让西陵陷入到今天的困境。纵然明知命运,明知实力对比,明知高下利害,也绝没有一封书而胜百万兵的奇迹——无痕,我说过。永远不会真的与你为敌。不仅仅因为‘与爱尔索隆为敌。不醒的噩梦’。更因为你……是你。”
“爱尔索隆”四字入耳,青梵顿时浑身一震。抬起眼,目光直逼那张神子般完美的面庞,却见那双紫眸流动出近乎悲悯的神采。“上方未神,你在说什么!”
“潜伏在承安,直到九年前才完全撤离地‘暗流’,虽然并不曾给西陵带回多少真正有用地东西。到底也竭力搜索了一切自以为可能有助于君上地信息。二十七年前,景文三十七年除夕,擎云宫与承安京发生的事情,莫名的炎离之灾后,那一支不逊于任何一国王族高贵尊荣的血脉在世间的最后流传。被胤轩帝特意昭示的尊重恭敬所掩藏起来的种种蛛丝马迹,还有溪~.一,.三十载间往来西陵与摩阳山的全部记录;再加上这一次到承安,乌伦贝林大人言语中透露出来、隐约模糊的那些……‘最是仓皇辞庙日’。君无痕。我来承安是为了要问你,从接到书信的第一刻这个问题就始终萦绕心头:为什么向来从容的你,这一次竟如此急迫?然而承安京中半个月。我想我终于能够明白,你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
随着上方未神平稳沉静的话语一句句吐出,空间像是在被一点点压缩凝结;明明相隔一步的距离,那双紫眸却似已经逼近到眼前。寂静地夜晚让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清晰无比,听在耳中仿佛闷雷阵阵,预示着那即将来临倾漫天地地狂风暴雨。青梵深吸一口气,原本自由垂在身侧的双拳无意识地握紧,嘴角却升起一抹极清浅的微笑。
“很可笑是吧?‘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监督王族守护北洛国土,却连自己地
在都不能主宰,连自己一体性命都无法保护。二十履薄冰,谨慎小心,为自保无所不用其极。二十年隐忍,到今天才显出匆忙急迫,脚步凌乱,却终于是到达极限了。”
微微侧转头,见上方未神脸上不加掩饰的震动,青梵唇边微笑顿时加深。“我承认,这一次是**之过急。因为我已经无法容忍这种忧思惊恐,最基本生存也得不到确切的保证。这样的情况必须结束,彻底地结束,越快越好。但就连我也不曾想过,那一封书,一首《破阵子》竟收到这样的效果。正如一月前擎云宫中那一出,我固然有所预感,却不曾想到风司冥真正的决断安排;这一封书信递出,也仅仅是传达我的心意,预测你可能的回应,而不知事情会一路发展到眼下的情势。”
“这样的说法,难道……无痕你在后悔?”
“不,当然不!”猛然抬头,黑色眼眸闪过一道精亮光彩,“‘爱尔索隆’、‘天命者’,我从未学过一天卦算占卜,也不曾继承君氏一族的异能预见。我唯一信奉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能够完全地肯定,最终倾向、有利于我的一切无关天命,根本在乎人谋。就算局势发展超出预计,也仅仅是在程序上的些许提前。何况,这是你为我送上的大礼,使我心意最终达成的不可或缺的关键——你推动了我所计划的,一切都在向着希望的方向进行,我怎么可能后悔?又怎能辜负了你刺探我、了解我、试验我又体贴我的一番苦心?”
一片浮云遮挡住月光投下淡淡的阴翳,但很快就被高天上疾风吹散。重新沐浴在皎月银辉中的面庞上,并着真心快语一齐焕发的飞扬神采,让这个素性沉稳如岳、深宏若海的男子罕见地显露出与年纪相符的激越豪情。凝视自信而骄傲的青年,上方未神沉默着,嘴角却是忍不住一点一点上扬,终于,迸发出无法抑制的大笑。
并不惊讶念安帝的纵声长笑,青梵只微微勾着嘴角,然而眼眸转动,不经意扫到方才亭中石桌,桌上应未尽饮的两杯水酒,却似突然在空气中弥散出浓烈的醺酣气息,应合着耳边由衷愉悦的朗笑,一颗心竟是也顿时轻松雀跃起来。略略低垂眉眼,瞥到不知觉间重新松开的双手,青梵不由轻轻笑一声。随即,一声接一声,一声大似一声,止不住的笑从青梵喉管中冲出,与上方未神的笑声交糅混合,在承安宁静的夜空久久回响。
也许,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能展现出这样的自在;只有从这个人那里,才能得到这样的快慰;只有对这个人,才能生出这样的喜爱和欣赏……控制住笑声,缓缓收回一时的纵情和恣意,青梵微微侧转了目光,静静注视着身边姿容绝世的男子——
或许,我们之间纠缠了太多利害,彼此动用了太多心机;但上方未神,柳青梵不能不承认,你是这个异世之中,最得我心之人。
能于片言只字得知心情变换,能以三言两语诱动思绪起伏;针锋相对各取所需,却又总在计算刺探、争斗交锋的同时为对方留存一份体贴心意。了解、默契,习惯了谨守界限的亦友亦敌,但在内心深处,始终占据一个独特的位置,怀有一份独特的亲近和回护。
胤轩帝万寿节上向新太子贺礼献图一出,震动大陆。从承安到大陆诸国,纷纷议论中许多轻蔑诋毁。千年神之西陵的骄傲尊严,于此一夕、一举似被践踏至无,自登基以来被称为“性略怯而行有法”的念安帝更遭来无数毁损。即便是尚在承安的西陵使团,定王上方雅臣一力压服下,犹能见到使团成员眼中惊痛、怨怼与不甘。身处漩涡中心,更是引发这一场风暴的根源,上方未神所受压力不言自知。
从不敢轻视、值得尊敬的对手,由衷地不愿见到那双紫眸为无谓琐言黯淡了光彩。所以,冷言冷语点破他多年的布置,揭穿深藏的心意,原本是为以这样的方式给予他意志精神上的;却不想这异常聪颖敏锐的男子,竟凭借西陵千年教宗积存的势力,牵连组织起“爱尔索隆”的种种,反而向自己质问怀疑!一句“不后悔”,为自己与他拂去心头所有的迷雾和不快;曾经孤独宫禁中竭力求生的相似经历,更将此刻的心照默契染上一份感情温暖的色彩。
这一种知悉……除去那些多年相处熟悉熟识的人们,除去那些长久时间积淀起来的情谊,对冷情淡漠的自己,以一个全然的陌生人走近内心最深处——上方未神,是唯一的一个。
而这一份情意,自己领受了,却第一次感觉偿还不起。
像是感觉到了身边人心绪的波动,上方未神也微微地侧过脸来。眉眼间犹自带着笑痕,一双紫色的眼眸流转出幽深的光彩。视线静静地相交片刻,念安帝吸一口气,轻轻吐出一句积蓄了太久反而止水无波的深深叹息:“……风司冥何其幸运,遇到了你。”
“不,是柳青梵何其的幸运,遇到了风司冥。”
侧目,但见那双黑色的眼眸瞬间渲染上的骄傲、愉悦和温柔,心中顿时剧震。但仅仅一瞬,水色袍服的青年又恢复了向来的沉静淡定,上方未神不由又是一凛。“重华。”
如一阵夜风轻扬,上方未神定定看向倏忽回到身边的男子擎起的右手。月光下那只九年前自柳青梵私宅带出,多年来须臾不离身侧的冻玉荷叶杯耀射出莹润光芒。静静抬眼,对上那夜一般深沉双眼。
“重华,你放心——柳青梵不肯负人,而君无痕,也誓不负你。”
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平静吸一口气,随即合上眼睛。耳边,是昆山玉碎,誓言订立的愉悦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