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非哈哈一笑,随即摇头:“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以后只怕殿下今天与人贺寿明朝祝人添丁,再没有一日空闲了。”
“风司冥本就没有空闲,难道林相不认为如此么?”
林间非一怔,但见他眉眼舒展,只是说笑并无他意,这才微笑答道:“靖王殿下国之柱石,操心劳力,都是为国为民。群臣百姓,一日也不会忘记殿下恩德的。”顿一顿,“靖宁王妃贤德温婉,深明大义,为朝野所敬重,王爷的世子又伶俐活泼——其实,百官也好百姓也好,都是为靖王殿下衷心欢喜,同时也想沾一沾这样忠诚贤良、天伦和乐的福气呢。”
听到末一句,风司冥笑容已经收敛许多,目光一转,心神似已飞得遥远。林间非说完良久,方才叹息似地轻轻一声,“世子啊……”
林间非看他一眼,心中也是长长一声叹息:靖宁亲王世子是在胤轩二十五年八月初八正午时出生的。当时北洛与旧炎大战未休,旧炎都城兕宁虽下,犹有自兕宁出逃的贵族旧臣联合着东南数个部族与大军顽抗,其中以温斯彻和温泽库伦两部最为凶悍。风司冥指挥大军,联合旧炎东南边境上的诸国联军,两下夹击
两部抵抗兵力。靖王世子出生之时,破敌消息也正而八月八日本身又是紫榴花朝,大陆的中秋节祭。榴花朝在一年之中,秋之中承,是粮棉当熟、眼望仓縻丰足之时。而紫榴富丽,世人贵之,榴生多子,人多喜之。于此时日诞生,便在寻常人家也皆称天神赐福,何况世子出生时还有大捷之喜?胤轩帝由是大悦,亲笔赐名“泓温”,不以皇孙共用的“亦”字行辈。而徐皇后也异常喜爱这个小皇孙。因为风司冥领兵在外,得知靖王妃怀有身孕的消息后徐皇后便立即派人将秋原佩兰接到宫中;待世子平安降生,更是亲自照料她母子,每日只守在儿媳与孙子身边不肯离开。有帝后的偏爱,擎云宫中万事周全。风司冥自然不用担心妻儿地安好。只是他两年在外,既不曾见长子出生,连周岁也一齐错过;此刻承安在望,却又必须遵循礼节依时日回京,内心滋味也是不言可知了。
“世子是极聪明灵慧地,靖王殿下,而且健壮。”想了一想,林间非静静开口。见风司冥立即转眼注目自己。他微微笑一笑。又在头脑里将言辞梳理组织一遍。这才从容说道,“八月是世子殿下周岁生辰典礼,皇上为他举行了‘抓周’仪式。世子殿下抓了珍珠,拣了地理卷,还扯了水天一色的云锦垫在身下睡觉,可见将来必是志存四方,大有作为的。”
“抓周?抓周是什么?”风司冥一呆。“我北洛孩童周岁,不是只要围童子纱,到神殿洗礼赐福就行了么?”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殿下忘了?柳太傅《异国史录》,附录《民风卷》里有一条,说是有些地方风俗,孩子周岁时候家里要寻了各色物件总放在一处,任他一个人随心去抓,凭抓到地东西看今后的志向么?当年藏书殿里皇上就曾说过有趣。这一次不知怎么想起来。世子周岁,又是中秋花朝,就命令礼部和宗人府琢磨着隆重地办一次。”
风司冥瞪着林间非。呆怔了好半晌才轻笑起来:“这……父皇也太高兴了。”
“是啊,入朝十七年,真是极少见皇上这般兴致勃勃的。”林间非轻叹一声,但随即露出温和笑容。微微侧过头,像是思索整理当日景象,“因为皇上高兴,而《民风卷》里记载的抓周方式又有好些种,商飞白最后定下地仪式,竟是将几种都杂揉到一起。先是一盒差不多大小、一色地珠子,有珍珠、念珠、算盘珠、弹珠十多种,分别预示富贵、教宗、财宝、武术等等;再一轮是各类一本地书,除了题名,封皮、颜色、大小都一样,铺了大半个鸿图殿;然后又是各类珍奇玩物、各种材质布匹,总堆在八张桌子拼起来的桌面上。世子一样一样挑拣过去,最后拿了刚才臣说的那三样。皇上高兴极了,说世子殿下必定前程似锦,将抓周所用的一切物品都赐给了殿下,又重赏了商飞白他们。臣听说,经过这一次,许多宗亲、朝臣家中小孩有将满周岁的,也都要学着这么办——当然,礼仪规模上都要删减,不敢逾制的。”
见林间非说到最后,开头语声中原本蕴含的笑意已全然敛起,一双眼眸更是静静凝视自己,眼底深处闪烁出难以言道地光彩,风司冥只觉心上倏然一紧,随即一种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肝一点点慢慢揉捏的钝痛从胸口一阵阵扩散开去。低垂下头,一绺不知什么时候从头顶逸散出来的额发轻轻搭住眉眼,掩去了那双黑眸里全部的光彩。伸手扶住心口,风司冥反复用力,深呼吸几次方才平稳地开口,“林相的意思,司冥已经知道。我不会错会父皇对我的一片心意,更不想辜负父母对儿孙的期许。天伦常情,风司冥不能免,也不想免。但……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清楚这么做的本心。”抬头,苍白地面容上表情却已是十分地平静,“我会尽我所能把握好分寸——还有,谢谢你,林相。”
看着风司冥脸色,林间非微微不忍地转过头:十七年,他同样是看着这个倔强要强的小皇子一点点成长起来,自己又何尝忍心去逼迫这样一个历经风雨,内心却始终保存赤诚的孩子做这样地抉择?然而,情势迫人,自己妄称“贤相”,承安一局,此刻已远远超出自己所知所能。而将要接手面对棋盘之人,心底不能有任何犹豫迟疑。
车中二人静静相对,耳中只听得车轮在官道上轧出的吱吱嘎嘎声响。好半晌,像是终于不能忍受这般静默,林间非深吸一口气,“殿下,是间非无能……”
“不——朝廷上下,只有你不该这样说!”
干脆利落的话语让林间非顿时一怔。抬头,却见风司冥重新在座位上端坐,清俊面庞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微笑。“林相不必多心。对了,镜叶怎样?他今年也二十有五了。记得前年有人向他提起过,却被他家国天下大道理一顿好说后关在门外。现在呢?”
“秋原大人么……”定一定心神,林间非也重新调整一下坐姿,“秋原大人官事都顺。婚事方面,有毓亲王的外孙女、国史馆郭大人的幼女,前任礼部尚书管及的千金,听说还有离国王太弟的次女,女方都有结亲的意向。但秋原大人却一口咬定了必须靖王殿下回来看准首肯了他才去纳彩行礼。这却是合乎了礼法规矩的说辞,我们这些同僚也不好再开口了。”
“离国王太弟的次女,馨成公主?”风司冥轻咳一声,脸上似笑非笑,全然看不出喜怒。“认真算起门第血统,倒也还不算高攀。”
林间非低下头并不答话,心中却是抑不住的诧异:离王膝下无子,立了同母兄弟为储,王太弟的女儿与离王公主已然无异。离国向来依附北洛,顺服而敏感。此刻透露出向秋原镜叶的联姻意愿,当然是向靖王妃、向靖宁亲王明白地示好。但是,风司冥侧妃中也有离国宗室之女,若以尊卑礼法而论,离国这一番举动又有十分的不敬不妥了。然而细嚼“认真算起门第血统”一句,却似说秋原本属风氏王族一脉,离王番邦小国,隐约已是高攀;语气含意,倒有些乐见于成。一时捉摸不定他真实心意,林间非只能沉默相对。
“林相。”
“是,殿下。”
注目林间非,风司冥幽深而平静的眼眸仿佛酝酿风暴的大海。良久,才沉沉开口:“今秋多事,司冥……只望林相一应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