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非。
轻轻吹开茶杯沿口上飘浮的一层热汽,风司冥小心呡一口,随即像是嫌烫一般重新放回手边茶几之上。然后才抬头,静静看向眼前这个执掌北洛胤轩一朝政务整整十个年头的朝廷宰辅。
殿生状元,仕途上步步超升,以而立之年便被拜为上朝廷宰相,兼领上下朝廷,为一国之首辅——单从样貌上看,这个而今刚刚四十出头的男子脸上,确实找不出任何一点西斯大神垂爱的特征迹象。虽然承安京内外提起宰相林间非,无人会不赞叹其年轻有为、处政得当,更有许多或是真心钦服、或为私心吹捧的仕子文人盛赞其神清心正、气度非凡。但在相识已交第十七个年头的自己看来,仅以面容相貌、眉目间的风采而论,“中人”二字,才是最符合林间非其人真实的。
但这样一副安详温吞、平淡无害,像是从来也掀不起任何波澜的外表下,却是一个极睿智沉稳,为人行事都老练圆润异常的人。别人或许无从得知,但自己却深知朝廷的纲纪法度,绝无妄开幸进之理。纵是胤轩九年大比文试第一,寒门出身的林间非次年正式任职,仅仅是宰相台协调六部的从七品给事中,连面见天颜的资格都没有。胤轩帝新政大胆起用新人,胤轩九年入朝的大批殿生先后超升,得用者自然尊荣无限,但朝中机要皆尽把持的一干元老重臣却也不是任由皇帝一时好恶脾性左右地无知庸人。对这一班短短时日便跻身朝堂身侧,与自己共议国事的年轻官员。指摘挑拣的严苛程度超出常人想象;一旦抓住话柄,参劾攻的凶悍迅猛,更是让后来提起者莫不战栗寒心。但在这新政启动、朝廷争斗最剧的三年中,没有依傍朝中任何势力,只是专心本职的林间非却不曾受到任何针对职司能力或个人品性的攻击——虽然林间非的升迁之快堪称朝臣之冠,从朝廷小吏到三品要员地迅速拔擢让当时朝廷老臣多有“其一辈子便只能到此为止”地议论揣测,却没有人真正对他是否能胜任其职有任何怀疑。这其中自然有他与当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相交甚厚地原因,然而更多倚仗的还是他本身在处理各种事务中体现出来的能力。其为人处事时超越年龄的圆润周到。让上至当时宰相黄无溪、下到宰相台与各部的普通司吏都深为赞赏和欢喜。执掌宁平轩。传谟阁走动数年,风司冥深知林间非严谨、周密的作风。宰相台事务不得出一丝一毫纰漏否则重责不的森严规矩下,竟然还能让所有从事官员每提到林相必定满口地“体下”、“宽和”,这份为人处事的本领绝非常人能及。而其一贯的沉稳、谨慎、小心守礼,也是令北洛大小官员先不论林间非的政见、治政能力,首先便要称道他为人的地方。
这个人,就像是最有经验的演员。在所出现的每一个舞台场合都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角色;严守尺度分寸,恪尽自己地职责,完美地进行合理合情地演出,绝不做任何与自己角色相背离的动作,甚至连超出角色范围的个人地心思也不动一动。身为宰相,便是竭尽所能地辅佐君王判断国事,统领群臣处治政务,同时协调君臣之间、群臣之间以及朝廷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天生要站在朝堂上的人”。这个平时不太喜欢开口、处事却极尽细致踏实的安静男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站在这个位子上应该做什么,以及应该怎样去做”——能得到柳青梵这样的评价考语,绝非仅仅缘起于少年相投的一时偶然。
林间非审慎识微。从无妄动。这样的人,竟会在朝廷宣召回京的旨意同时向自己递出“速归,将有变,国或不国”的密信;而密信的本身,竟又堂而皇之附在传谟阁向自己传递各种朝廷讯息的宰相公函之下——宰相公函是以一国宰辅身份发出的机要文书,可以传递信息、发布宰相谕令,甚至可以凭手谕印信调动将领和军队,其重要非同一般,因而有宰相亲封后传送中“宁毁灭,不泄其言”的严密规则。如此内容的密信,却又以如此的手段确保密信传送不失……种种迥异常理的现象交织一处,自己不能不惊骇焦急。然而仔细询问奉旨前来的天使,却只得到国中如常,承安朝廷君父均无事,但请殿下安心回朝的答话。暗自疑惑的同时,一种莫名的隐隐恐慌慢慢升上心头。
然而各种心绪,都被身在临时治所广宁的风司冥即刻压制。从容地,但是迅速理清思路,分析出回京一事的诸般条理;吩咐准备从广宁起身的各种事宜,并在命令发出的同时拟写好给胤轩帝的奏章,以及要先与朝廷相应部门衙署联络布置好各种相关事务的公文。一应奏章公文都是常例,只是在发给传谟阁的公函最后亲笔添写一句:“诸事细节,传谟阁可先具章程,转达行在合议后请旨准行。”
宰相台返回的公文再没有异样。随着自己进入玉乾关,所到之处各种官府或民间欢喜奉迎的活动铺天盖地而来,宰相公函中除了讨论返京路上的行程和到京时的迎接仪式,找不到任何不寻常的文字。但风司冥并不松懈。果然,五天前廷报,林间非代胤轩帝亲往筠城祝贺前任宰辅、藏书殿太傅黄无溪八十寿辰。接到随后自筠城递到手中的宰相公函,看到上面林间非预定的仅仅比自己提前一天的返京时间,风司冥知道这位素性周密的林相大人并不明说出口的意思了。
只是,“行在合议”,自己却也有些惊讶,林间非竟真能在如此繁忙的时刻从承安京中抽身出来,且出京地理由、时机如此合乎情理。黄无溪在景文帝时曾任藏书殿太傅。虽不曾亲自教导过胤轩帝传授他知识课业,但名分已具;胤轩帝登基后他以谦和稳妥得到步步提升,新政开始前后,六年的宰相、朝廷首辅可见倚重。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他以宰辅之位却不能见朝局变化、扼止逆谋而主动谢罪辞官。但之后胤轩帝对他却非常宽仁,念他年老,多年勤奋实有功劳,对他致仕后的生活多有关照;筠城之中。更是明旨谕令地方官员妥善照顾黄氏一族。黄无溪年老病多。则动用官府之银延医用药,且每三个月要向皇帝奏报一次筠城黄氏的情况。如此天眷多年不衰,在他八十寿诞之
间非亲自前往道贺自是又一次的天恩浩荡。而以权朝中也确实仅有林间非一人当得起此番职责。
而从筠城到毗陵县,官道坦途,驾快马。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不过,林间非终是文臣,虽说身体也算强健,到底不能同武人相比。见到这位素来端严的宰相风尘仆仆,一路的快马颠簸,到坐到房间里好半晌喘息犹自未定,风司冥也不开口,只是取过茶壶。走到林间非身边将他杯子再次斟满。
瞥见风司冥眼角光亮。林间非轻叹一声摇头,自嘲地微微一笑,随即双手捧杯:“劳动王爷。间非不敢。”
“林相是朝廷宰辅、国之柱石,也是藏书殿上太傅。为师长倒水斟茶,是司冥应有之分。”返回座上,看他喝了两口,风司冥方才道:“林相辛苦。黄老大人八十寿诞,筠城堪称盛事;林相代皇帝陛下亲往道贺赐福,实在天恩浩荡。不过黄老大人不仅曾是我朝宰辅,也是穆郡王妃祖父,王族地至亲。八十大寿,自然要十分隆重才是。”
“黄老大人也叩谢皇帝陛下天恩。见臣下代皇上道贺,十分地惶恐感佩。”林间非搁下杯子,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老大人身体硬朗,神智清明,很有精神。黄氏一族地子侄后辈,也都与老大人一起感谢皇上对致仕老臣多年的天恩眷顾。”
风司冥微笑颔首:“礼敬贤臣,不忘功勋,也是朝廷应有之义。”顿一顿,“林相是三日前离京到的筠城。常听人说螺山鉴湖风光秀美,只是朝廷此刻事忙,林大人虽到其地,怕也是不能得闲前往一观。”
“螺山鉴湖,臣二十年前游学时曾到过。当年也在山水清幽出数日盘桓,景致至今不忘。靖王殿下这般说,倒是让间非平白添一份懊恼了。”
风司冥闻言不由呵呵轻笑出声,“林相真直爽人,坦言‘懊恼’,反叫本王有些不好意思了。”摇摇头,又笑两声,随手取过几上茶杯喝一口。搁下杯子,幽黑双眸直视林间非,“朝事繁忙,林相,京中一切可还都安好么?”
静静迎接年轻亲王锐利的目光,林间非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现在承安京中,一切朝事的核心便是准备迎接殿下回京。各司各部,朝廷百官,无不为此竭力效命。另外,因为得知殿下归国还朝的消息,百姓地雀跃欢欣也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百姓们纷纷从各地聚拢到京城,目的就是希望在殿下进城时一睹殿下风采。民情喜悦,朝廷自然乐见于此,但涌向京都络绎不绝的人潮也加重了五城巡检司的压力和负担。周斌、墨扬二人,每日巡查城门、市集,维持京城秩序安定。比之过去,这一个月时间里巡检司勤务的强度增加了几乎三倍。”
风司冥微笑一下:“百姓欢喜,朝廷自然要顺应民情。何况对那些远道而来的百姓,到一趟京城只怕是他们一生一次的经历。虽然墨扬他们的任务会增加,但这也是官府职司应有之分,但得他们克尽职守就好。”
“靖王殿下说地是。皇上也是这样嘱咐群臣,务必要使百姓满意为上。”
风司冥点一点头:“朝中地事务,我收到传谟阁的公函和奏报。进城的路线,所到地点、时刻地安排说得十分清楚,我也都知道了。但有一条,却有些迟疑。”停顿一下,风司冥抬眼,注视林间非的黑色眼眸露出一点淡淡地笑意。“‘百官出迎十六里’——若司冥不曾记错的话,亲王之礼的最高极限也只有十二里。十六里是摄政监国才能享受的礼节,除了历代君相,就是前朝的未岚太子代天子出巡,回京时百官也只有出迎十二里的。至于司冥……”
林间非轻轻颔首,嘴角带笑,握住茶杯的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是地殿下。我北洛礼节,就是太子。不获得上下朝廷认可、不掌握国中军政实权。自外还京也没有出迎十六里地先例。但这一次是皇帝陛下在泰安大殿上发下地旨意。靖宁亲王回京,‘一切以太子礼仪,百官出迎十六里’。”
说到最后一句,林间非一字一顿,字字如巨石千钧。
身子不能自抑地微震:风司冥自然知道林间非说出这一句时不自觉颤抖的原因。十年前,他率军击溃东炎趁“玉螭宫之乱”入侵的大军,解除国境东西同时作战的被动局面。当年奉诏还京,胤轩帝令有司“比照太子礼仪”,百官迎出京城六里。这一道旨令不仅向天下人尽显胤轩帝对这一场胜利的欢欣,所透露的皇帝对九皇子风司冥的爱重,更是立即压服了朝廷当时势力角逐已经进行到非常关头、转眼就要由暗转明地诸皇子的争夺。但,当年的恩宠爱重,仪式上毕竟也只是“比照”太子而已。但这一次明白无疑的“以太子礼仪”迎接回京,胤轩帝的心意。几乎可以说已经是昭然群臣、昭然天下。
回想到那封语焉不详。却透露出异常紧急的密信:“将有变,国或不国”,风司冥突然心头一紧:“林相。难道说……皇兄中,又有所不安?!父皇,父皇他可有事?”
注视年轻亲王那瞬间射出真正惊慌焦急的黑眸,林间非心中一声轻叹,嘴角不觉浮出一丝苦笑。见风司冥已经起身两步冲到自己身前,林间非摇一摇头,抬手示意风司冥安心返回原座,这才不急不缓地说道:“靖王殿下勿慌,皇上无事。对于皇上的这一旨意决定,穆郡王殿下、诚郡王殿下、池郡王殿下还有敛郡王殿下都是心悦诚服,十分赞同地。”
胤轩帝生有九子,除第四皇子风司行十八岁时急病不治,其他八位皇子均在。其中第八皇子风司退因胤轩十三年“玉螭宫谋逆”,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因胤轩二十年河工弊案各遭废黜圈禁,剩下五名皇子都各领朝廷职务协助胤轩帝治国理政。风司冥以军功,虽然年纪最幼,民间军中名声威望却是最高;自胤轩十八年还朝受封靖宁亲王主持宁平轩后,理事治政之能又得到朝廷众臣地敬服追随。加上他是当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学生,近几年时间朝廷对于储君之事看得渐渐分明,曾经争夺角逐的各支势力也渐渐平息安定。以风司冥对兄长们地情谊和了解,还有对承安京中各种情况动向的掌握,他原不信
兄会在此事上再行差错,掀起波澜。但此刻听到林语,风司冥还是顿时心下一安,随即重重吐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