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靖王殿下,兕宁东南有军队持续移动。同时河靠近红土坡方向,两日来不断有小股东炎军聚集——具体的情况和数字,这是首领的密报。”
向身侧一个眼神示意,立刻有亲卫周必上前从暗哨手上接过小羊皮袋。接了周必从袋中取出呈上的薄薄一片纱布在手,风司冥沉默片刻,方才向身前跪着待命的黑衣男子微笑一下,“大司正大人就在后帐,之后的安排,或者还有事呈报的话,”顿一顿,向帐外,“刘复!”
分守在中军大帐门口的冥王亲卫立刻从帐外转进来,躬身行礼:“听候殿下吩咐。”
风司冥微微颔首,抬一抬手示意道:“带这位……这位兄弟到后帐大司正那里。”
“是,殿下。”
刘复行过一礼,随即转身示意黑衣男子跟随自己前行。看着两人身影在帐后隐没,风司冥握着薄纱的手慢慢收紧,唇边却流露出极森寒的冷笑。
“王爷……殿下?”注目主上表情,周必心中凛然不由出声呼喊。见风司冥倏然回头凝视自己,周必心上又是一跳,定一定神方才低声开口,“殿下,难道,难道是兕宁军情有变?”
风司冥冷笑一声:“有变?那倒不算。贺蓝.考斯尔本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大军兵临城下,若只有打扫了战场你一枪我一剑实打实地对战,岂不显得他这‘东炎军神’太过无能?”展开手掌。将那片薄纱在案上重新摩平,风司冥努力分辨上面极细的线条和数字,“十里,二十里,三十里……红土坡地位置,地势高低的变化落差,啊,还有两条沟壑可以藏兵的数目……真是不看不知道!若真让他一天一天把我们拖到他布置好的战场。这仗可不是就不用打了?!周必!”
周必身子不自制地一跳:“在。殿下!”“传皇甫雷岸、慕容子归二人立刻到中军大帐!”顿一顿。风司冥拽下腰间一块婴儿巴掌大的黄金令箭,“然后秘密地,往韩临渊帐中,传我的话:把网兜口子看严实了——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动手,他自己心里有数。”
“是,殿下。”并不意外被派下连夜赶路七十里传讯的任务。周必干脆地躬身行礼,随即快速走出帐去。
看着帐帘在亲卫身后落下,黑色的帘幕映着一丈红铁枝上被偷过帘角地夜风吹得乱晃地火苗烛光,显出一种异常深沉而活力诡异地色彩,风司冥紧抿的嘴角又挤出一股冷冽森严的笑意。
六月十九开始的两军河谷平原会战,到今日已经进行了整整三天。除了第一日夜间双方约定同时歇战,接下来从次日清晨开始交兵就再没有停息。白日平原战场的轮番较量,到夜间针对营援粮草的偷袭。只有战事规模的变化。没有确实地休战。面对同样名震大陆的强敌,将士们被激发起的勃勃斗志,让东炎敌军在这三日里深刻体会到赫赫冥王大军的盛名无虚。但同样的。这不长的三日也让北洛全军上下充分见识到东炎第一将军和纵横草原的铁骑的绝对实力:迅猛地攻击,严密地防守,战场上灵活的反应,以及交混中捉对厮杀时单兵作战的骁勇顽强,都是大军自侵入草原以来前所未遇。不能不赞叹贺蓝.考斯尔当真一代将兵奇才——直到战场上真正交手,才第一次确切体会到这个男人地强劲;被逼施展几乎全部的实力,战场上呈现出几近完美、牢不可破的阵形;眼见两军激战似再不容半刻分心喘息,却还能从容不迫地谋划算计,凭借草原地理之便背地里调兵布置,并利用正当进行中的战斗,一点点将自己引导向他所布置的圈套……
红土坡,距离黄石河谷一百二十里,其间相隔的一片开阔草原就是此刻两军对阵的战场。兕宁往北总体南高北低的地势,加上红土坡较草原微微隆起的柔和曲线,使坡谷延伸连接平原边缘的一条宽度大约两丈,因处旱季干涸无水的沟壑成为天然的藏兵之所。连日鏖兵,两军难分胜负各自疲惫,但只要一方稍显怯意退后,必然引来另一方的趁势追击。且退且打,行进间的反复纠缠最能消磨掉最初的警惕,对敌方意图和战力的认定,会使优势一方在失去冷静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忽略乃至忘记自身兵士的伤亡。而这个时候一支战力强劲而数量可观的伏兵,会对战场情势造成何种样的影响不言可知——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一切,都将在它出现的一刻定下终局!
而为了这样的终局,之前的每一天每一步都要小心算计:两军对垒,彼此监视严密,要不引起耳目地慢慢地调动军队到预定地点,不只本身要做的轻巧隐秘,同时还必须尽可能转移过敌方的目光。夜间屡败屡试的袭营,并不是考斯尔单纯地打算以此回报捷辽岭前的骚扰;白天拼死纠缠的混战,也不是东炎试图强凭兵士武力取胜的草原人作战的风格习惯。维持着战场基本局面的平衡,造成势均力敌但略有偏向的情势,并让北洛全军上下包括自己逐渐产生以武力论渐占上风的错觉;一边精确计算双方彼此往来的速度,时刻调整战场上将领们的分布,小心翼翼又不着痕迹地将战场中心缓缓向东方移动——
天时不如地利。大军跨越数千里远来,怎比他土生土长,世代据居?纵使有最尽职的斥候,自己也不能要求属下对地图上标记出的每一寸土地都亲自踏遍,何况这几乎已到预计战场范围之外?更不用说那些因为特殊地理环境而可能形成的特殊情况。
伸手,无意识地抚上腰间仅长尺余地佩剑。手指感受到剑鞘上精密的缠丝花纹。想到三日前心腹大将灯下密报时的眼神,风司冥唇角阴冷笑容缓缓舒展。
韩临渊是精细的。胤轩九年大比与自己相识,十几年来保持着真性,在自己面前始终如一。时不时流露出武人习气,言谈举止不合兵法军规,急躁冲动似乎总要主帅战友约束回护,但这名江湖出身的大将,爱武好战、单纯而直爽的性情绝不等同于头脑的无谋和不加思考。大战之际。抛开战前千叮万嘱务必布阵周密把
的西南冲到自己帐前。从他现身一刻就知道必有情然不曾查看仔细更不敢做下保证。韩临渊却以武人地直觉和为将多年地敏锐,察觉到兕宁周边军队调度必非寻常。他亲走这一趟当面奏报,便是要将这种怀疑和隐约预感准确无误地传递给自己。
而得到韩临渊奏报,自己也越发坚定地克制住出阵一战地冲动,三天,牢牢守在烈风大旗下,看贺蓝.考斯尔阵进阵出、厮杀纵横。而努力忍耐着,尽可能冷静地审视和捕捉战场上每一处最细微的变化。
只是,尽管小心细致如此,倘若没有这一纸信息明确的密报,自己终究只会怀疑——行动指令依然会周密谨慎,但临到阵前的警惕,却绝不会是此刻这般的时时惊觉。
而在战场,只要片刻不慎。一瞬大意。就可以断送掉几十万誓死效忠追随的将士们生命!
好一个贺蓝.考斯尔,真是好一个贺蓝.考斯尔!
耳边有几声怪异轻响传来,猛然惊醒。风司冥半晌才反应过来,竟是自己将牙咬得格格作响。
“殿下——”
恰在此刻入帐的慕容子归开口,却在抬头望上风司冥面孔一刻陡然收声。被青年罕见地森寒而愤怒的表情震住的北洛上将,头脑里飞速搜索大战开始以来的种种,更罗列出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但纵是他绞尽脑汁,一时也想不出足以令风司冥也如此动容的情况来。
皇甫雷岸却冷静得多。目光掠过帐中,不意外地停在中央案上那片极薄的纱布:久经训练的双眼有极好地夜视能力,烛光下那种纤维曲折疏密不均地特殊织造,对于以织物为名的“承影七色”之“靛绣”实在是太过熟悉。虽然两国交兵都半年有余,这个时候才收到“赤锦”第一份真正意义的军报,让人有些麻木地无法欢呼惊喜,但再一次得到曾经同伴地确实信息,心中还是控制不住阵阵波澜。只是,看风司冥的目光表情,“靖王殿下,前线敌军,情况可是有变?”
风司冥森森一笑,烛光下竟有些阴魅。两名久经沙场的宿将都不自禁地周身一凛,但极快随着风司冥的手指动作,向帐中偌大的军事地图看去。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地势本身是一路下行,然后是沟壑……高度在五到六尺,宽度两丈……可以藏兵,不错,预计是三万五千到四万。”顺着风司冥手指一路画下来,慕容子归和皇甫雷岸相对一眼,两人皆是满眼震惊,但随即袭上心的就是预见到万一后果的毛骨悚然。而风司冥沉静幽森的语声还在平平继续,“……到时候一口气杀出,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就可以解决我两倍、三倍,甚至四倍于他的疲兵。而这,还不算引诱我到他预定战场,佯装失败窜逃,其实保留了相当实力的部队。”
“殿下,这……这是真的么?”虽然从风司冥的仔细解说,甚至单纯的目光神情也可以知道答案,慕容子归还是忍不住低声发问。见风司冥幽深黑眸在自己脸上一扫,慕容子归直觉低头,“是,殿下。贺蓝.考斯尔如此,目标手段都已十分明确。那殿下的意思对策是?”
“将、计、就、计。”
风司冥一字一顿说出,慕容子归眼中光芒一闪,一旁皇甫雷岸已然显出兴奋表情:“殿下的意思是,将计就计,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摩一摩双手,年华气势正盛的青年将领脸上露出强烈的跃跃之色,“解决这些地沟里老鼠的活计,就放心交给我!”
看一眼积极请命地麾下大将。风司冥微微笑一下,但回答却是摇一摇头。“皇甫,这一次不能由你去。”不去多看皇甫雷岸一时失望的表情,风司冥对上慕容子归,“你今日腿上正好受了些伤。外伤,并不严重,但回来得及时,拿来做一个掩人耳目的理由却是恰当其时——慕容。你带精兵三万。星夜赶去。占住红土坡前无水沟。记住,我只给你一天一夜时间,你务必要将此沟拿下,而且,瞒过考斯尔耳目直到大军达到!”
“是,殿下!”慕容子归顿时正色行礼,“一定完成任务。殿下放心!”
风司冥微笑颔首,随即转向皇甫雷岸:“皇甫,你的任务,就是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时间里,牢牢绊住贺蓝.考斯尔。能纠缠着打就纠缠着打,不能,则要他随时都在你视线——绝不给他任何松懈喘息的时间,明白了么?”
“殿下。就看我的吧!”
“很好。对了慕容。出发前记得先到监军大人帐里奏报。”
大军在外,凡有重大动向必先报于监军,这是军中规矩。听风司冥如此说。慕容子归微微一怔但随即了然,行礼道:“是!”
“很好……就这样。”微微笑着,风司冥手在青冥剑柄上一点点用力收紧,“至于考斯尔的心意,他想要怎样地东移,这一切,就由我亲自来配合!”
怎么……怎么可能?!
震惊地看战场上顷刻转变地形势,贺蓝.考斯尔铁灰蓝色地眼睛一时尽是不信。
周密地布置,精准地计算,连续四天三夜地纠缠拼杀,终于一点一点,拔河一般费尽心力将追击来的北洛大军带进预定好的伏击战场。角号吹动,预计着等待已久的士兵一齐动作冲袭向措手无防的敌人一改连日的战局,却不想,震天的喊杀声中从潜藏地沟壑里面潮水一般冲出的,不是草原的将士,而是北洛慕容子归统帅的精兵!
怎么可能?这条沟壑,是去年整整三季的干旱无雨和今春罕见的大风,才由一条地图上绝不曾标记的小沟,加深到了可以藏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