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豫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到这般的境地。
又是一个毛还没有长齐的小鬼!率领着亲信的七千士兵追到绝龙谷口,看到对方迎战应敌的竟是一个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侍从副官,黎豫很有一种想要大笑出声的冲动。
并不是没有看见天羽阁城楼上一身副将装束的戴迩,而是身为北洛上将的黎豫很清楚对手只是曼缇霏在副手凯斯被风司冥一剑刺穿喉咙后临时提拔的侍从。所谓侍从,原本就只是负责保卫将官府衙安全和将领个人安危的普通武官,与战场上杀伐决胜的将领显然有着天壤之别。曼缇霏这个决定已经让黎豫十分可笑,此刻见戴迩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副将战炮,他更加确定了那一种似乎总存在于人们头脑心中的西陵温弱印象。
线条柔和的五官,铁灰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笑意,干净得完全不似沙场上军人的仪容,只有那头火红的头发……似乎是西陵人很少拥有的热情的发色。
“黎豫。”戴迩很准确地报出他的名字,“来的只有你吗?”
黎豫皱起眉头,对方那副明显失望的表情以及眼睛里那分与战场过分不协调的笑意,让久历沙场的他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看来……我只能将就着先点点饥了。”
戴迩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左手令旗一举,黎豫手心顿时冒出冷汗。
明明令斥候探察过的没有埋伏的萝林山道道口,鬼魅一般冒出无数摇动的旌旗人影。
萝林山道,虽然形危势险,却并非兵家重视的那种可以排兵部阵的天险,一路紧追着西陵撤军赶到这里黎豫是有足够信心的——毕竟没有人会在这种两败俱伤的地方布置机关。但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戴迩竟在山道道口埋伏下如此众多的军队,而且兵力超过了方才他所率西陵残部的两倍有余。
显然,这是一个陷阱。
西陵军队异常的调动不是今天一天的行为,更不是天羽阁守军发现北洛军势后妥协退避的举动,而是有计划的、有预谋的,计算着北洛无数将士鲜血和生命的陷阱。
所以,掌控了北洛此次出征一半兵力的冥王军,没有任何兵将追来。
但,这个时候,不能动摇,不能后悔。
他是北洛的左将军,景文帝亲封的军爵,胤轩帝延续重用的大将,西云大陆战史上有名的将领——兵家的实力,他不可能就此输给一个侍从出身的小鬼。只是,七千对三万,这是一个过分悬殊的绝对数字的对比。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黎豫已经不求活着逃离,尽可能地杀敌、光荣壮烈地战死沙场,也是只属于武将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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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迩果然没有亲自入阵。他只是在绝龙谷另一边静静看着敌人困兽一般的挣扎,天生带笑的眉眼露出微微的欣赏和叹息,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奇异的期待的光彩:他一定会来,北洛的冥王。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两个人确实的交手事先预备下的棋局,身为副帅的他比自己更清楚救和不救的厉害关系。而只要他来了,就必然是自己的胜利。
微微低垂下眼睛,戴迩凝视着自己长着薄茧的手。
城里城外周旋整整一个月,冥王的奇袭严守已经激起了自己最大的好胜心。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年轻皇子,居然有这样惊人的军事天赋和头脑手腕,不是真正交手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出他兀自潜藏着的实力。顶着令人闻之色变的死神名号,掌握着那样一支鬼魅修罗队伍,最出其不意应变随心的攻守进退,昭示他本身卓越不凡的同时也透露出身为皇子那分无法隔绝的骄傲和恣意——在这样出色的对手面前玩弄心机,显然比对付主持着完整大军而谨慎到滴水不漏的轩辕皓更富于挑战性。
面对过于聪颖机敏的对手,有的时候,最简单的方法反而最容易奏效。这是那个拥有超乎性别的美貌的西陵太子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也是第一个让自己真心承认并由衷折服的人。正是秘报中这句话给了自己最大的启发,光明正大地摆出不得不放弃天羽阁的姿态,聪明绝顶的冥王,果然被迷惑了。
放弃边境重镇安塔密斯,这简直是无法理解的行为,因为这样一来,正和北洛作战的西陵大军将完全失去城池的倚托。占领下来的谊邶、艨池本身没有任何接继军用的能力,而图特堡的实力骤然之间也不可能承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二十五万大军加上天羽阁本身的两万军队的粮草生计,这可绝对不是一个小问题;死守城深墙固的安塔密斯,虽然是最没有创意的应对,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应对——深通用兵之道的冥王,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守城自然要付出代价,也不可能一味挨打,暮夜时分的出战让北洛军队完全地紧张起来,只是单从战场实力来看西陵确实不及北洛多矣,战场上留下的尸体、战争过程中的逃兵,都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虽然放弃是西陵军中流行的心态,但是轻易的放弃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符合兵法常理的事情。严密监视着天羽阁一举一动的冥王自然不会空闲到去数战场上尸体的数目,也不会特意去抓捕敌方的逃兵,所以,西云大陆以来最不动声色的军队调动,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敌人眼皮底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