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义坊内有座占地数十亩的豪宅,府内树木葱郁、小河潺潺,处处遍布亭台楼阁,各种建筑飞梁画栋、极尽奢华。而门前三层汉白玉的石阶、两尊滚绣球的石狮,朱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闪闪发光,端地气势不凡,门顶匾额上银钩铁划两个大字“虞府!”
此处便是内史侍郎虞世基的府邸。
虞世基是会稽余姚人氏,出生官宦世家。与弟弟虞世南自小就负才名。入隋时,时人谓之“二陆”,媲美于入晋之陆机、陆云兄弟。虞氏兄弟才学之高妙,可见一斑。
在虞府第三进院落的书房之内,几扇屏风和几副博古架,把整个巨大房间分隔成功能各不相同的几个空间,正堂疏朗优雅,偶然窥见那屏风遮蔽的其它入口,又有一种曲径通幽、引人入胜之妙。
虞世基身穿一身燕居常服,束一条锦带,头上随意的扎了一朵逍遥巾,使他看起来异常潇洒。此时他就站在博古架旁,用一块白叠布制成的手帕,悠闲地擦拭着一只精美的瓷器。
瓷器细口长颈,薄如蝉翼,轻叩便有悦耳玉磬声传出,显然是一件极佳的收藏品。在他旁边站着的内史舍人封伦不时轻声品评几句,换来虞世基的怡然一笑。
这时候,橐橐靴声由远而近,继子夏侯俨出现在了门口,虞世基把瓷器小心地放回到架子上,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事?”
夏侯俨恭恭敬敬的躬身一礼:“父亲,宇文化及奉父命,请父亲明日午后一叙!”
夏侯俨因为母亲孙氏改嫁虞世基跟进了虞家,虞世基这个继父待他视为己出,如同宇文述给宇文智及的任务一般,把很多见不光的都交给夏侯俨去做。
虞世基听了眉锋微微一皱,背起双手在堂上踱了几步,又站定了身子,向夏侯俨说道:“就说我今天偶染小恙,不便外出见客。”
杨集和宇文智及的冲突闹得沸沸扬扬的,虞世基自然也知道此事,宇文述这分明想求自己出面帮忙,但又怕开口唐突,所以先让他的儿子出面试探。
“喏!”夏侯俨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封伦目光一闪,低下头去思量片刻,跟到虞世基身后,拱手道:“虞公,宇文述让其子传话,定是想求虞公救他儿子啊!”
封伦字德彝,出身海州封氏,智识过人,初为越国公杨素幕僚,结为姻亲,后来负责督建仁寿宫,因功升任内史舍人。封伦为人圆滑狡诈,在不影响与杨素关系的前提下,又与虞世基暗中往来,自杨广登基以来,封伦有感于杨素功高震主,便慢慢向深受皇帝信重虞世基的偏移,如今深得虞世基倚重,并引为心腹。
他在私底下对虞世基以“虞公”相称,目的是迈开了官场,使虞世基潜移默化的在情感上认同他、亲近他。
虞世基那块手帕丢在一旁的青玉小几上,沉声说道:“这我知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不能见他。今天发生的人命案涉及卫王和宇文述,连圣人都甚为关注,这趟水岂能随便趟?”沉吟了半晌,又说道:“而我在朝堂上根基浅薄,若是贸然得罪一方、惹来敌视和报复,都不是我能承担的。此事最好袖手旁观。”
封伦作为虞世基的心腹,是少数几个知道他有称霸朝堂野心的人,而虞世基是大隋王朝的后来者,之前又只是太子时期的杨广的幕僚,本身权力并不大,自然也拉拢不了官员为他效力了,所以晋升内史侍郎至今,手中还没有什么照样的势力,这也是虞世基的心病。但是封伦不会直接说出此事,以免虞世基面上难看,所以只是委婉的说道:“圣人对宇文述一直青睐有加,如今权倾朝野的宇文述遇到了惹不起的人,这才请虞公帮忙。虞公要是避而不见,只怕宇文述怀恨在心呐!反之,就是让宇文述欠了天大的人情,若是日后有了宇文述的帮助和默许,对虞公大有裨益”
封伦此言,虞世基也不是没想过。可是对方是杨集,他是真的不想招惹;况且杨广拥有图谋西域的雄心,只要杨广雄心不死、西域未灭,杨集自己又不作死,那他这辈子就稳如泰山,要是他虞世基贸然与这等人物为敌,着实不是好事,所以他依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封伦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虞公在担心什么,其实虞公大可不必有此顾虑。这个忙还是要帮的,不为帮宇文述,而是帮虞公自己呀。”
“哦?”虞世基有些动容的看着封伦,说道:“我素知你智计百出,如何是为了帮助我自己了?你且说说看。”
封伦微微一笑,拱手道:“虞公不想沾惹此事、不想引来卫王误会,那么大可不必说参与进去。只消用话点一点大兴县令和刑部、大理寺官员,叫他们知道虞公对这起人命案甚为关心,他们做事就不能不能有所忌惮。来日若是证明宇文智及的清白,那就是虞公的功劳。如果宇文智及不能洗脱罪名,虞公也算仁至义尽了,不仅不会给卫王攻讦的口实,还让宇文述照样欠下人情。”
“这一点,还不算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我大隋统一天下,南方系官员处于群龙无首的局面,而萧家又受制于梁国后裔,不敢当这个头,故而那些饱受关陇派打压的南派官员始终各自为战、茫然不知所措。若是虞公在这案件中做出姿态、出面示意一下,不管能否帮到宇文述,最起码能够让世人知道虞公有了与宇文述、卫王相提并论的地位和胆识,否则,虞公也不会参与到两大权臣之间的争斗了。这对那些急着找棵大树遮风蔽雨的南派官员来说,就是一个虞公强势崛起的暗示,日后还不得尽心尽力的蛰伏于虞公之下?”
虞世基醒悟过来,展眉道:“我明白了,无非就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正是如此!”封伦笑道:“虞公明日上午先去一趟县衙、刑部、大理寺,不但要去,还要大张旗鼓的地去,叫别人都知道虞公去过,到了目的地以后,虞公也不必直接说什么保宇文智及的话,那些官员皆是人精,只要稍加敲打,便能明白虞公的态度。至于他们如何行事,又与虞公何干?如果宇文智及得以脱罪,就是虞公的功劳,若是宇文智及有罪,又与虞公何干?而卫王即便是吃了亏,他不恼火的对象,也是那些执法、司法的官员。”
虞世基哈哈大笑,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之后我再与宇文述会面的话,便是圣人也认为我是关注大隋司法,而不是有什么私心。是否如此?”
封伦笑着恭维道:“虞公英明!”
虞世基笑声不断,指着封伦说道:“你呀你呀,真是一个聪明的家伙。那我明天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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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冰雪已经开始融化,到了晚上,经过冰冷的朔风一冻,整个乙榜军营笼罩在一片苍白的颜色之中。
兵部十五名官员遇到杨集,也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他们被打断了手臂之后,草草的敷了药,再用木条固定了断臂,然而到了第二天,立即以待罪之身主持武举大局,更让他们感到生无可恋的是,武举结束以后,他们还要接受审判,受到应有的严惩。但是他们落得这个下场,又能怪谁?还不是他们贪赃枉法所致?
夜色渐深,军营一片寂静,但王世充依旧没有入睡。他坐在在帐篷之内、篝火旁边,目光茫然的的望着外面,脸色在忽明忽暗的篝火之下,显然格外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和武举开幕时的意气风发相比,王世充足足瘦了一圈,气色方面更是天壤之别。
他被杨集当众体罚一番以后,由于尚未遭到审判,所以仍然是兵部员外郎,这看似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实际上却是位高权重。先帝当初创立五省六部时,于尚书省六部各四司,每司置从五品员外郎一名,以作各司次官,相当于副司长,郎中则是正司长。
与另外十四名出自世家门阀的兵部官员不同,出自霸城王氏的王世充是彻头彻尾的寒门,休要看他和先帝被处死的王世积只有一字之差,可两者半根毛的关系都没有。而他从一个弱小的寒门子弟爬到员外郎,足见其不凡的能力,同时也表明他一路走得并不容易。
王世充在武举舞弊之初,便担心事败,主要是宇文述太过贪婪,一下子要走了乙榜一百八十个名额,加上他们十五人各自捞好处、各自塞人,故而只剩十个名额给几万名普通将士和武士。
他知道一旦事败,圣人不会严惩宇文述这种重臣,而是顺势拿他们这些屁股不干净的小官来当替罪羊;宇文述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种时候他自保不暇,绝对不会替自己说情。但是他有太多把柄在宇文述手中,故而从头到尾都受到宇文述控制,再加上他心怀侥幸、对宇文述抱有期望,所以明知是火海,也只能患得患失的硬着头皮上。
事情到现在,果然照着他的担忧发展了。他怕的不是皇帝处罚,而是没有任何态度,原来做的诸多打算和说辞一下子全都没有用处,更重要的是皇帝不可能毫不追究,这该怎么办?
起初,王世充本以为皇帝多少会给派人责问他们,多少会给他们一些处罚,不管皇帝下何旨意,哪怕是将他贬黜为民,甚至锒铛入狱、发配边疆,起码也有个结果啊。然而很多天过去了,竟然毫无下文,这样莫测的天心、未知的恐惧折腾得他脸色削瘦、心力交瘁。
王世充傻坐在那儿,既是不知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自己能否见到明天的天光。